为什么日本人不把汉字从日语中删掉？

我曾遇到过一位对中国很友好的日本老人。他没有军国主义思想，喜欢跟中国人交往。有次聊天，说起汉字，他说了一段让我很有感触的话。

当然这里是指日语中的汉字，并且他是用日语说的，只能大概给大家表达一下他当时说的大意。

他说：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语文（就是日本的日语课）。因为三年级开始就得学习写汉字了。日语里的汉字好难写啊。我记不住，总写错。一考试就挨骂。那个时候我特别讨厌汉字。都不想上学了。

后来我长大了工作，那个时候也不喜欢汉字。可是工作用的就没办法，能看懂，也不怎么写。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

然后还跟我说，后来他发现，很多同事也不喜欢写汉字。理由就是太难写了。但却都不太愿意承认。就好像日本成年人不会写汉字很耻辱，很没文化似的。原因不知道，就是有这个现象。为什么会这样，他也说不清楚。

但是有一天，就像灵光乍现一样，他突然感觉，汉字很好看。（对。他原句就是这么说的。）同样是字，把各个国家的字放在一起，你会发现只有汉字最好看。

我问他：我们天天写，天天用，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好看啊？

他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原来特别不喜欢汉字的，但是那天开始，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说不出来。从那天开始，就开始努力写汉字。（日语里常用汉字很多，想写，就能用上。不想写，也可以全写平假片假，就是有时得稍稍解释一下，日语里同音词汇也很多。）

这里要说明一下：从笔画上来说，日文汉字里大部分是繁体字，笔画特别多，写起来没有平假片假省力。对日本人来说，这是个很吃亏的做法。相当于要花更长的时间，来表达同样的内容。不是特别喜欢汉字，一般很少有人这么做。比如谢谢，你写“ありがとう”，绝对比写“有難う”要快很多。

他接着说：然后，我发现，汉字真的太棒了！人家说一大堆话都没说清楚的事，我几个汉字写出来，他就明白了。汉字不仅好看，还很实用。意思表达简单准确。（然后他写了几个词，都是同音不同字。如果单独说某一个词，从发音上判断不出来你说的是哪个意思。）他说，你看，多好，一写出来就明白了。最重要，它好看。美！（他一边说，一边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結果”。）左右两边的（左右结构），和单独一个的（独体字），都很好看。匀称，平稳，（他当时又说了一个形容词，我没听懂，猜测应该也是赞美）。

我看了看他写的汉字，老实说书法水平刚接近中国初中生，高情商说法叫还有很大提高空间。但是看他一脸陶醉的表情，我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想打击他，只好赞美两句。

他笑着说：我知道我写的不行，跟中国人没法比。但是作为日本人，我也算是写的好的（表情得意）。现在的（日本）年轻人，都爱说英语，喜欢讲外来语词汇（这里说的是欧美国家的音译词汇）。像我小时候一样不喜欢汉字。

你知道吗？汉语里的一些新词，我们拿过来就能用，好方便呢。同样一个新词，我更喜欢用汉字那个。（外来语词汇又长又难记，相当于学了一句外语，他自己这么说的。）

后来他举了个例子，有个新词汇叫“高铁”。他说一开始他不明白什么是高铁。但是有人跟他说，这是高速铁路的简称，他马上就明白了，连意思都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应该说，从他刚看到对方写出这个词的汉字时，他就明白了了八九不离十。因为日语里这个词的汉字，就写成“高速鉄道”。

他说，现在呢，年纪越大我越喜欢汉字。说不出来的喜欢。可能我当时就是太小了，不懂得汉字的美。需要到了一定年龄，才能体会得到吧。

他说到这里时，我就开始努力回忆自己对汉字的感觉，是不是有他说的那种感觉。结果发现没有觉得特别好看什么的。就跟他说，我怎么没感觉到呢？

他说：你们中国人，一出生就被汉字包围。可能看的太多了，就感觉不到了吧。

这段对话影响了我很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后来我注意观察，渐渐觉得，他的话，除了喜欢汉字觉得很美之外，可能代表了大部分日本人，尤其是中老年日本人的想法。

日本人讨厌汉字，只是因为比起平假片假来说，难记难写。由于民族敌对情绪和崇尚西方文明等等政治原因，他们也想过要废除使用汉字。

但是汉字的好处他们又舍不得。简洁精准，汉文化不用学习直接使用，最后才是割舍不掉的历史和传承。（他们的古籍大部分都是汉字书写，越古老的文物，汉字越多。）

我觉得，日本人对汉字，应该是又爱又恨吧。这么长时间以来，已经融在他们的血脉里了。你想分割开来，行啊，先把自己的文化来个全身大换血再说吧。可如果这么做了……说句不好听的，日本文化要没了汉字，就只剩日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文化了。

汉字有语言优势，好用。而且从唐朝开始算，他们用了快一千年了。你叫他不用，他自己也放不下。不是说多有感情，而是不用真的不方便。就像你用惯了筷子，再叫你改回用刀叉勺吃饭，你都觉得烦。明明一双筷子就能解决的事，你让我刀枪剑戟地摆了一桌子才能吃个饭，何必呢？

但是只要用汉字，就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们，你们永远属于中华文化圈。从文化上，你永远是我们中华文明的分支文明和周边文明。越南，韩国，日本，都一样。越南和韩国，连国家的名字都是中国皇帝赐名的。到满清末期中国衰落之前，他们哪个不是中国的小弟，哪个不是以使用汉字为荣？

以实用为主的日本人，不会自断手足，不会为了去中国化而禁用和废除汉字。人家也不傻。

==== 2022.10.29日补充 ====

看到大家这么喜欢我的回答，非常荣幸。

之所以在这里进行补充，是因为当时有些事没有说清楚，导致大家误解了。

1，关于感觉不到汉字特别好看这个问题。我们当时讨论的不是书法之美，无论硬笔还是软笔。当时只是在讨论日文汉字的字形之美。他说的好看，和我说的没感觉有特别的，都指的是字本身的字形之美。书法之美我们都同意，都能感受，没有必要讨论。我只是没感受到他说的字形之美。

这里补充一个重要的内容，日本人书写跟中国人不同，人家喜欢一笔一划地写字，不写连笔字。

中国人写字时，不管软笔硬笔都会写的有点连笔。因为中国人大多会追求灵动飘逸的文字美，这是我们独有的文字审美标准。这一切有个前提，就是我们能认识的汉字多，且能准确区分。如果阅读汉字，写成连笔，绝大多数都能准确辩识出来，甚至根据笔画和运笔的走势推断出来，除非这字不认识或者过于太潦草了。所以写连笔字对我们识别文字，并不构成障碍。

但日本人很多连汉字都认不全啊。你写连笔，那基本上就是不想让对方看懂，属于故意刁难对方。你可能知道写了什么，对方就不一定知道了。所以日本人在给对方写汉字时，一般会在写过的字上面，再贴心的写上小小的假名，避免对方读不出来或不认识的尴尬。

这就是我刚跟日本人接触时看他们写汉字，会觉得不适应的主要原因。一笔一划，写完还标假名，有的还怕你不会念，带你读一下。刚学日语那阵子，老子认字没问题，读也可以，主要是不知道正确的日语意思好吗？你那么耐心我也不好意思不领情，只好硬着头皮听完。后来才知道他们跟日本人也是这样做法，主要就是汉字辩识问题。

另外，他们写错汉字的几率非常高。像那位老人写的字，虽然谈不上好看，但我没看到过他写错字，就很难得。我就亲眼看到另一个日本人想写“寒い”的寒，中间那个三横两竖想不起来，硬是写成了“実”字中间的三横一竖。

2，日本人是不是军国主义，怎么判断的问题。

跟日本人交往，我本来是很有敌意的。因为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勿忘国耻，每年的九一八都会鸣响的防空警报，那可不是白白响过就算了。

但是慢慢的，我开始明白，对所有的日本人都抱有警惕和敌意是不对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什么人都有。好的很好，坏的真坏。两极分化严重。后来，我本着各自阵营不变，有来有往的原则对待他们。当我是朋友，我就善待你。当我是陌生人，我就跟你保持距离。另外那些，我理都不理，能走多远走多远。

曾经见过一个军国主义的日本人，当时他二十几岁。他最大的特色是不会主动跟中国人站在一起，不会主动表达善意，在只有日本人时就窃窃私语而且眼睛会很警惕，注意周围中国人的举动，一看就没说什么好话。对日本军队，战争，武器武装，二战的事很感兴趣，一说起来就会很兴奋，眼里冒光那种。

后来有懂行的人跟我说，军国主义的人，在内心里是鄙夷蔑视看不起中国人的。他们自觉高高在上，比我们强大。至今不肯承认二战失败，时刻希望重开战端，好反败为胜，一雪前耻。很奇特的是他们不恨美国人，只觉得中国人面目可憎。估计是觉得美国人武器厉害，打不赢能说的过去。中国人又落后又好欺负，这都还没打赢，所以才怀恨的吧。总之就是一个三观很扭曲的群体。

那位日本老人，平时跟我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对中国人态度很端正，对二战也很反感。所以有对比就很容易明白，他并不是那群人。

==== 2022.11.02日追更 ====

看到大家给了我这么多赞同和喜欢，很是高兴。今天再补充两个跟问题无关的趣事，跟日本人有关，但是与日文关系不大，与中文汉字和汉语有关，跟大家分享一下。

1，一位日本朋友在中国工作，有一天我发现他在我身后注视着我，当时我在打字。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走了。当时他会一点点中文，我会一点点日语，平时大家互相尊重，但语言交流有困难。很多时候肢体语言和纸笔才是对话的主力。

过了好几天，他主动跑过来，为了说话方便还请了单位的日语翻译小姐姐过来帮忙交流。他跟我说：我那天看你打字，很快。我不服气，回去练了练。无论怎么打，没法像你那么快。我就想知道，你们中国人打字是不是都这么快？

我当时很得意，就笑了。然后当我想跟他解释时，发现这事跟他有点说不清楚。我当时用的是五笔字型，没有认真追求速度，每分钟能打200-280个字。个人拼命去打，最高纪录是每分钟310字。我还不是我同班同学里打字最快的那个，人家最快的每分钟300-330字，录入错误不超过两个字，那真的快到飞起。五笔字型本身有词组输入的优势，比拼音快太多了。我要用拼音，可能就120个字撑死了。

然而日本人不懂汉字词语和中文输入法，我连说带比划怎么也说不清楚。最后只能跟他说：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打字这么快，要用专业输入法才行。翻译小姐姐也作证，大多数人用拼音，她本人最快大概每分钟80几个字。

那日本人嗷了一下，然后给我展示他打日文的速度。我那时才知道，日本人打字跟拼音差不多，是一个发音一到两个字母键比如“あ”输入a，“が”输入ga。遇上特别的发音，需要两个到三个字母才能输入，比如促音“っ”输入ltu，拗音“ぎょ”输入gyo。可你别忘了，这才一个发音，如果是一个词呢，好多个音要都拼对了才能输入正确。最后还要在几个同音词组里选一个，按下空格键才算输入完成。日语输入往往少输入一个长音“う”，这个词就出不来了，要用光标移动回去补充一下或者删了后几个重新输一下。

我用五笔字型，最多四个按键，一个字，词，甚至七八个字的短语就出来了。最少一个字母加空格就能输入一个字。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输入kwwl不用加空格，“不”输入i加一个空格。也有单个汉字需要四个字母才能输入完成，比如“遍”输入ynmp。但多数都是词组，很少输入单字。根据版本不同，常用词和成语大多都有固定输入组合，能直接打出来，几乎没有重码，根本不用选择。你叫他怎么跟我比？

看得出来他很努力想快一点，结果目测一下，顶天也就是每分钟50多个字。而且我看得出，他真的练过了，手法比较快。

我本以为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人家对中国人很友好，我说点场面话给他个台阶下就完事了。谁知翻译小姐姐说了句，我用拼音也比你这快啊。

说完小姐姐在我的电脑上展示了他的简拼输入法。我根本不用拼音输入法，只知道用全拼。不知道简拼可以少输入很多字母，一样出词组。小姐姐的输入指法并不娴熟，远远不如努力练习过的日本人，但是因为有词组输入的便利，轻轻松松打出一段语义连贯的文字。看速度应该比她说的每分钟80字要快很多，至少在90-100个字。明显比日本人快一半。

看完之后我和日本人都沉默了。

小姐姐就是说高兴了也想炫个技，然而日本人有点下不来台了。随便拉出个人来，就把他苦练的成绩甩了两条街，他难过也正常。我开始考虑怎么给日本人找补一下。毕竟他对中国人很有好感，是个友人。

后来我突然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来问我这个问题？算是岔开一下话题，免得他尴尬。他说：我本来也不想过来问啊。可是怎么练，都没法像你那么快。我好奇啊，睡不着觉。明明大家都用汉字，我也很努力，你怎么会快那么多？

后来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跟他讲了一下中国输入法的发展史。又详细讲解了一下五笔字型的特殊输入优势和缺点，就是输入快重码率低，但学习时间长难度高。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和翻译小姐姐为什么会使用不同输入法，为什么他会慢那么多。我努力让他明白，不是他不努力，他是输在了输入工具上。

然后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日本一共就两种输入法！都是差不多的形式，只要会说日语就能输入无需学习，但速度么……这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们当时都觉得开拓了眼界涨了见识，获益良多。但私底下，我其实很是得意。为我们的语言骄傲，为那些研发输入法的人骄傲，为我自己打字快骄傲。

2，在学日语时认识一个日本女留学生。有一天大家在一起唠嗑，她就说起一件事：中国人特别神奇！我那天看到同学有个写了字的纸弄脏了，很明显有几个字完全认不出，但她同学看了看，照样正确的读出来了。还有一次，有个中国同学用纸写了段话给我，怎么都读不出来正确意思，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就找另一个中国同学问写了什么，她一下子就看懂了。

当时还是蓝白屏手机，很多大学生还没有手机的时代。她很着急，又联系不上那个同学问清楚，就只好找另一个中国同学给看看。因为她当时中文水平不高，还不太自信，觉得一定是自己水平不够才读不懂。

她说另一个同学只看了几眼，告诉她这人可能写的比较急，有错别字和漏字，难怪你看不懂。

她苦恼了很久。说她就想知道，为什么中国人都可以，我怎么就不行？当时大家就炸开锅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回想起，每个我见过的日本人，在读一段文字时，不是用手指着一个个字地读，就是眼睛逐个字的慢慢读过去。从来没有中国人那种，一眼扫过去就读完的情况。日本人阅读，必定是顺序的，不能跳过或者忽略任何一个字，否则句子意思就会发生重大变化。不是他们喜欢认真，那是他们的语言文字要求他们，不得不认真。

这时有个和我一样在那里练日语的中国小哥，笑着拿出纸笔写了一段中文，大概一两句的样子。跟大家说：你们先别说话啊，先给日本人看，再给中国人看。

在场的日本人挨个看完，只有一个中文特别好的日本老大爷看明白了，还哈哈大笑说你小子可真坏。然后中国人挨个看，每个都看懂了，没有一个读不出来的。

原因很简单，他把一句话里关键的几个动词故意交换了文字的前后位置，变成了一个错误的词汇，就是故意弄乱了语序。但是，完全不影响中国人阅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日本人就不行了。

说清楚之后，大家笑成一团。只有日本妹子不开心，她问：我就想知道怎么你们少了字也能读，错了字也能读，顺序变了也能读？是我中文没学好吗？还是中文有魔法？

当时大家七嘴八舌给她讲解，然后那位看懂了错位语序的日本老大爷，跟她说了几句让我震惊的中国话：他们中国人，脑子跟我们不一样的。你说的时候，心里这么想，就得按照这个顺序说出来。他们可以颠倒过来想，颠倒过来说，都行。少几个字错几个字那都不要紧，只要重要的东西说对了就行。这跟日语不一样的。你想说好中文，你就得像中国人那么去思考去想。中国人，脑子灵活，很聪明，跟他们想事情的方法和说话的方法，那都有关系的……

后来大家又跟她解释了什么倒装句，什么成语前后互换成立，什么中文可以脑补缺字的句子什么的，但都没这个大爷说的这么言简意赅振聋发聩。

那天我才明白：这些在我们习以为常，甚至不需要特别注意的事情，对这些外国人到底有多难！我们的语言文字和中国人特有的思维逻辑，才是我们中华文明的基石。

那个日本老大爷都看出来了，可我们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未必真的清楚。

那个日本妹子听懂了之后，最终把一大堆感慨，简化成了八个字，“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很多年后，看到撒贝宁调戏中文五级的外国友人的视频，他问对方能不能听明白下面这句话：

小龙女动情地说：“我也想过过，过儿，过过的生活。”

再想起这件事情来，不由笑骂：这小子真他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