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意爱因斯坦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的评价吗,为什么?

发布时间:
2025-01-05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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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同意,因为恩的自然辩证法可以说是标准的Not Even Wrong(不配称作错误),爱因斯坦无法忍受是很正常的。

作为一套(自我声称的)科学与哲学理论,它在定义上模糊不清,在论证上含糊其辞,在逻辑上一厢情愿,在态度上(某些地方)称得上令人厌恶。它全篇充斥着各种模糊而含混其词的断言和结论,你难以从中看到有明确意义的论证

换句话来说,这套理论最糟糕的地方不是他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引用了错误的材料,而是他靠着模糊而一厢情愿的逻辑研究科学问题、指点客观世界,用偷换概念的诡辩术维护自己的观点,让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还以此洋洋得意地看不起同时代的其他学者。这种东西任何受过科学训练(如爱因斯坦)觉得难以忍受是很正常的。考虑到爱因斯坦早年间曾锐评说黑格尔是喝高了说胡话,他对恩的批评搞不好已经很保守了。

作为一个本科上鹿理论课期间去翻阅过自然辩证法原文的人,我今天就要来把他批判一番


首先是叠(让)甲(步)环节

第一,恩著作的问题不在于其中的事实性错误,毕竟从科学的角度看,历史上99%的科学理论都有事实性错误(比如那一票建立在以太上的物理学理论)。有事实性错误的理论是wrong的,但大多遵循了计算-实验-求证的科学精神,而恩理论中的诸多论述则属于not even wrong,因为它的论断包含大量的空想,臆断和文字游戏,从定义到逻辑都是含混不清的

第二,恩著作的问题也不在于跨行。在现代科学领域,跨学科研究是很常见的,比如计算社会学/计算人文(用计算机方法研究人文问题)和AI4Science(用AI研究生物/化学/物理学问题)都是这方面的典型。

但你不能说计算机是在跨行指导生物学,因为很显然,这方面的研究都综合了两个学科的基本范式,搞计算机的人不会把大语言模型的输出当成天启,研究生物的人也不会觉得我从虚空中召唤一个模型出来就能自动帮我找到治愈癌症的秘方。而恩的问题则在于,他在跨行指导科学的同时,还不遵循科学的研究方法,其理论中的各种断言完全依靠牵强的文字游戏和偷换概念,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第三,我本人对马很有好感,他在社会与经济学许多方面的见解非常独到,但这不妨碍恩的自然辩证法写得非常糟糕这一事实。


叠甲结束,开喷

如果你翻阅自然辩证法的话,你会惊叹并且钦佩恩格斯广阔而渊博的知识面(不是在说反话)。恩在自然辩证法中对同时代的各种科学理论可以说得上是信手拈来,涉及到的领域从天文学到物理学到数学再到生物学,可谓无所不包。

但比较幽默的是,尽管恩格斯的知识面称得上广阔甚至渊博,但他的诸多论断却依然是古希腊式的(类似于“世界的本原是火/水/运动/流”),在洛克,休谟与康德的时代,居然还能见到如此纯正的形而上学,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首先,恩的观点建立在大量独断,钦点的观点上,而非基于严密的论证。比如说在自然界的辩证法一节中,恩格斯指出,辩证法的规律(同时也是历史发展和思维的最一般的规律)由三方面构成:1.质与量的相互转化 2.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 3.否定之否定的规律

问题是这三个规律,作为自然界的根本规律,是怎么论证出来的?你不能强行钦点这三条规律就是真的。它们要么来自神秘体验或启示,要么是不证自明的公理(作为推导的前提),要么是其他前提的结论,要么来自于对自然界的归纳

而根据恩的说法, 这条规律来自于“从自然界以及人类社会的历史中被概括出来”,换句话来说它是一条经验规律。恩认为,这几个被概括出的经验规律反映出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历史的普遍特征,也是“历史和思维的最一般规律”。

但这里的问题是,恩的观察概括的有效性到底有多强?任何基于经验进行观察与概括的规律都面临来自休谟对归纳合理性的挑战,即你如何保证你的归纳是完全的,并且你经由归纳得到的规律可以被泛化到一切事物上?这一点不是抬杠,实际上恩的逻辑在这里是高度可疑的:你观察了事物A,B和C,然后得出了结论 ,但问题是你凭什么确定结论 在新的,完全不同的事物D,E,G... 上都成立?事实上没有任何逻辑和事实可以保证这一点。这就好像我早上起来看到我养的绿豆苗发芽了,然后就悟出向上生长是万物的根本规律一样,这在逻辑上没有任何可靠性和有效性。

当然我们完全可以反驳,说恩格斯的归纳非常完全(毕竟他老人家学识渊博),所以他的论断至少是大概率可信的。事实上恩格斯也是这么做的:他在接下来给出了大量来自化学和物理的例子,用于论证辩证法这几条规律在自然界是如何显圣的。但具体执行起来的效果嘛。。。就比较幽默了

比如说恩在论证量变和质变的时候举了个醉酒的例子,说明量变(酒中杂醇的增加)如何引起质变(喝多了头疼):

但问题是你喝多了乙醇(注意这里喝多了乙醇不属于量变,量变来自杂醇)也同样头疼啊。而且稍微细想一下,你就会发现这简直是文字游戏:为什么喝了杂醇才是量变?酒里掺了杂醇不是质变么?这明明应该是一个质变引起质变的例子,你怎么解读成了量变引起质变?当然从好处想,这个例子搞不好说明了恩导师生活方式健康,从来没喝高过(笑

此外,恩在这里举的基本都是来自物理和化学的例子,至于生物学,恩则直接断言它们适用这条规律,但同时也承认“在非常复杂的情况下起作用......,往往不可能进行量的测定”(大哥,你都测不出来量,你怎么好意思断言量变引起质变?)

从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得出来,恩关于辨证规律的断言实际上只能建立在有限,并且还不一定准确的事实上,也就是说,他的归纳是不完全的。那么这几个基于对物理和化学领域有限自然现象(还不一定准确)所做出的不完全归纳,他凭什么这么有信心,认为这几个论断可以被泛化到生物,历史,数学,建筑,经济,等等等等领域,乃至于被奉为普遍的自然规律?

当然,现代诸多学科中也有属于自己的观察/归纳和原理。比如说大量的物理学理论都希望目标系统存在某种对称性,但没有人会认为物理学的对称性是普遍的,可以泛化到一切领域的自然规律:比如说数学领域除了搞群论的没什么人在乎对称性,统计学,计算机领域基本见不到”对称性“这个词。你跟搞语言学的,历史的,生态学的讨论对称性,那人家更是一头雾水。对自然现象描述精确度堪称最高的物理学尚且如此,很难说恩究竟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通过观察得到的结论就可以解释世界的本质规律。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恩的思考是古希腊式的:这就好比说古希腊哲学家看到了火焰/水/不断分解的物体,就领悟出了世界的本质是火/水/原子一样,它们和恩的辩证唯物主义一样,都是一种基于极度有限样本不完全归纳所产生的形而上学理论,在合法性和有效性上是高度可疑的


其次,恩的观点中存在大量含糊其辞的推理和论证。恩在使用词汇时不进行严格的定义和区分,大量使用未经证实(甚至是定义)的奇怪结论。在发展自己的论证的时候,他与其是在说论证什么东西,不如说是在玩含混不清,摆弄概念的文字游戏。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对运动的论述:

比如说,“运动形式越高级,这种位置变动就愈微小”。什么是“运动形式越高级"?更进一步地,什么是”高级的运动“?为什么运动形式高级会导致位置变动微小?

如果这一段还只是在咬文嚼字,让我显得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么下面这一段才是文字游戏之大成:

在这一段里,恩首先定义了运动是物体的相互作用,然后奇怪的地方来了:

  1. 为什么”没有运动,物质是不可能想象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真空中有两个相距几千光年远的静止小球,它们之间的运动(也就是相互作用)是几乎可以忽略/当作不存在的。
  2. 为什么物质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恩是怎么得出这一结论的?
  3. 为什么物质不能被创造/消灭可以推导出运动是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的?这个论述的前提和结论到底是怎么连起来的?哪怕物体间的相互作用是运动,这个事实加上物质不灭,也论证不出运动不灭。
  4. ”运动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的具体含义是什么?我们可以帮一把恩格斯,把它解释为”相互作用/位置互换的总量不能被消灭/创造”,但这个“总量”是运动关于什么的总量?位移的总量?动量的总量?力的总量?能量的总量?轻飘飘的一句“总量不能被创造/消灭”没有任何意义。
  5. 恩后来用能量守恒定律来佐证这一观点,但这依然站不住脚:为什么运动(表现为相互作用)总量不能被消灭可以和能量守恒挂上关系?这种论述完全是马后炮式的,类似于什么“量子力学是佛经万物皆空的体现”一样。
  6. 我们就不提相对论和现代物理学关于消灭物质的论述了(指质能转换),毕竟恩也没学过相对论。但现代科学的发展恰恰说明了这套基于归纳法的形而上学(eg,辩证唯物论,世界的本质是火/水/原子)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自然界的怪异与奇特往往超越了人类最狂野的想象,更是远远超越了这群脑仁发育不完全的经学家大脑性能的极限。靠着他们对着自家后院空想出的宇宙大道来指点万物,基本上是没指望了。
  7. 退一万步说,古希腊哲学家搞这套很正常,甚至超越时代(毕竟那时候大家水平都不咋地),但恩搞这古希腊的一套就很幽默了,大哥你好歹也是19世纪下半叶的人物,休谟的经验主义,康德的三大批判都出来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在搞古希腊形而上学那一套

下面的这一段就更是重磅,堪称恩导师锐评宇宙大道与平衡,,,

尤其是这句“运动... 才有可能发生。否则... 运动因而最后就会停止”,牛顿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想要反驳这种论述,你不需要拥有物理或者其他什么自然科学的PhD学位,任何一个认真接受过完整K12教育的人都可以轻易看出这里面论述的随意,模糊和一厢情愿。恩与其说是在论证什么东西,不如说是在玩弄修辞学的和神秘主义。对于前者,显然华丽而有气势的修辞并不必然导向任何真的结论。对于后者,靠着许愿和顿悟(原文:“认识到宇宙是一个体系”)来参悟指导一切的大道,听起来也似乎不太靠谱

那么恩为什么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作出各种奇怪的神秘论述,而完全不考虑其中的模糊性呢?我认为一个原因可能处在他的用词:恩的论述往往喜欢使用各种涵义不明的大词(如总和,联系,平衡,运动,转化,对立,量变,否定)。这些词的含义往往非常模糊,但好像又具有一定具体的意思,这就成为了偷换概念,玩弄文字游戏的绝佳原材料:因为它们的内涵足够模糊,因此我永远可以任意地替换,扩张和缩小它的具体含义,从而确保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典型的例子就是上面的喝酒喝高了的例子,我既可以将乙醇喝多了解释成量变,也可以把杂醇解释成量变。在对宇宙未来的预言上,我也可以随便地玩弄运动,排斥,平衡和转化的概念,然后再辅以高深莫测的论述,从而让我的理论看起来贴合当代物理学,但实际上这些空转的黑话既不能解释为什么现有理论如此有效,也不能做出有价值的预言,唯一的价值就是放马后炮,在别人作出新发现的时候洋洋得意地跳出来窃取他人的智力果实(“只有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 才能...”云云)

这也是为什么唯物辩证理论具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因为它实际上没有说明任何事情,所以永远都是对的。这套理论中的一切名词都是大而化之的,可以根据需要任意拓展,缩小和替换内涵,以便随时跟着客观事实一起摇摆,那自然是战无不胜,无往不利了



这也就顺理成章地引向了恩的最后一个问题:在态度上堪称令人厌恶。恩在自然辩证法中不止一次得意地锐评了同时代科学家的局限性:

你说你自己圈地自萌就算了,还跑到别人的领域里指手画脚地跳脸,就非常难看了。这一套理论说难听点,简直就是寄生虫式的:自己做不出任何有明确内涵的断言(好不容易做了还是错的),但科学界一有什么新理论,就立刻凑上去,靠着偷换概念的把戏把自己的理论往科学上面靠,末了再把后者一脚踹开,宣称我”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才是真正处于指导意义的学科。可谓是平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别人一有成果马上就洋洋得意地跳出来,宣称自己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还要对后者冷嘲热讽一番,可以说是已經到了無恥的地步

就好像恩本人,你让他去研究能量守恒,诺特定理,那是绝对研究不出来的。但只要我钦点了一个”运动不灭“的论断,那之后无论科学结论是什么,我都可以使劲把自己的理论往上凑,然后反手宣布自己的理论处于指导地位,科学家则”远远落后“。这简直就是搞笑,既然能量守恒,诺特定理这么简单,你恩导师本人怎么就没研究出来?

比如说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能量不守恒(比如说,越用越少,但不会用完)的世界,恩依然可以在这个timeline里宣称自己的理论早就预言了这一点:虽然能量会减少,但终归不会短期用尽,这也就说明了运动的本质依然是不灭的,能量的减少构成了能量的否定, 而能量不会用完又构成了能量减少这一否定之否定,能量,作为运动的本质,在否定之否定中发展与变化。更进一步,能量本身的减少也是运动的一种体现,因此,尽管能量本身减少了,但能量的减少这件事情本身又是新的运动,因此从总体上看,运动的总量依然是不灭的,能量减少与作为运动的能量减少,体现了运动在否定之否定中的存在形式与运动的绝对性。相反,一些科学家居然幼稚地认为能量居然可能是守恒的,这恰恰是在用片面静止的,静态的眼光看问题。因此我宣布,通过文字游戏,辩证唯物主义再一次在这个宇宙中确立了自己指导学科的地位

当然,从其他学科中汲取营养是历史上非常普遍的现象。恩的行为之所以如此引人厌恶,是因为他靠着空想,臆断和文字游戏处理问题,还反过来鄙视那些真正脚踏实地的人。恩自己的理论可以靠着文字游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把试错的风险转嫁到做科学研究的人身上,完事之后还要跳出来说他们缺乏先进经验的指导,这行为跟街边算卦看相的江湖骗子也没啥两样


当然,如果恩是一个希腊时代的哲学家,那么以他广博的知识面和同时代同行的水平,他的著作无疑是可敬的(成为第二个亚里士多德也说不定)。但还是那句话,他最大的问题是他生在19世纪下半叶,生在一个哲学与自然科学大发展的时代,还想着用有限的经验观察建立形而上学,进而指导一切,就显得非常搞笑了。所以爱因斯坦这么说是完全合理的,恩的那套论断方式,任何受过科学训练的人都会觉得难以忍受。不留情面地说,这本书不仅在自然科学上,如爱因斯坦所言,没有特别的趣味,在哲学上也是可疑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