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的内部是个什么样子?
有一人,他被太平军掳走32个月,从开始干杂活,然后又当先生从事文书工作,后又被派管理粮仓,最终在32个月后逃脱。他详细记载了自己所见所闻,也清晰的描绘了太平天国内部的一些情况。
李圭(1842-1903),字小池,江苏江宁(今南京)人,23岁受聘任宁波海关副税务司霍搏(秘书)。太平军占领金陵后不久,李圭为太平军裹挟而去,被迫加入其中,他记录了自己在太平军的种种遭遇,后写成《思痛记》一书。
此书可谓笔笔皆是血,惨之又惨,其中很多内容让人不忍细读。而李圭本人文学功底深厚,细节之处,若针若线,百多年之后再读,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民国著名文人周作人在看了此书后,感叹道:
“我看这本书前后几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慨,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许多感慨。”
今天,就给大家讲述李圭的故事。
01
李圭的家住在金陵聚宝门外乐台乡村,距城50里,名叫夏庄。此地山环水抱,堪称乐土。李家在此聚族而居,延绵十余世。
太平军占领金陵之后,清军设大营围困,大营后被太平军击破,此时虽然偶尔有太平军经过夏庄,但是庄里人都先行躲避,并且太平军也有安民一说,所以并没有遭受到骚扰。
后来,清军又设置了大营,太平天国李秀成、李侍贤、杨辅清等将领采取围魏救赵的方式各率10多万大军由皖入浙,清军被迫分兵救援,清军大营兵力削弱,陈玉成则率大军向清军大营而来。
李圭曾祖一家人40多口人,避祸到15里外天印山脚下的一个村庄,此地距离清军大营约有30里。当时下着大雨,衣物尽湿,不能行。晚餐过后,村东北角火起,全村瞬间喧哗沸腾,避难者纷沓而至,哭喊声一片。一问方知,大营已破。当天夜里,整夜无眠,家族中的一些女眷要自尽,李圭和族人一起苦劝方止。
天亮之后,李圭和族人也不知道去往何处,族中的妇女表示愿意回家,死就死在一起,她们的话最终也得到了应验。众人遂在无处可去之时选择了回家,但是车夫在昨天夜里就已经逃命去了,此时也无法重新雇人,而警报接连传来,众人只得扶老携幼,或背着子女,冒雨而行,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家里。李家人此时的情况是:
狼狈无人形,四顾火光烛天,人心恍然,妇女自裁者络绎不绝,见之不能止,呼抢而已。
该来的始终会来。
十五日,大平军大队人马到来,李圭和叔侄辈赶紧躲到草田之间,等到晚上太平军离去才敢回到村里,村里的情况让李圭心碎欲绝,包括他妻子、母亲在内的近20人遇难:
男妇及仆婢已死亡散失始尽,存者余祖惧祸及幼小弟妹十数人,亦皆奄奄一息,哭不成声矣,是夜各处寻觅妇女尸,得余祖母徐孺人、伯母杨孺人、母朱孺人、叔母蒋孺人、高孺人、钱孺人、陈孺人王孺人,张氏、刘氏及余配毛氏并诸姑嫂弟妇姊妹几二十人。
但他也没有时间来悲伤,急忙寻了地来将死者埋了,也没有时间办丧事,因为还要安慰老者,安抚年幼者。这天夜里是在悲愤、伤痛和忙碌之中度过的。
十六日,料想太平军还会到来,田间也不敢躲了,就将老幼藏在了佃户的一个草屋之中。李圭又与一伯、五叔、一兄、五弟等13人藏在一窄巷之中,巷门处用一大橱遮挡,全族的金银细软也跟着藏在此处,多达100多箱(笔者注:此处可以看出李家是当地的一大族)。
为何不远走而藏在此处,作者没有说,但料想是因为细软、财物太多,根本无法带走,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
前两日,太平军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四叔还外出打探消息,回来则躲在三进扶梯后面。
李圭也想出去找家族中遗落者前来躲避,被三叔严斥:
自己不知死所,犹欲出而寻人耶?……
三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有哨声,太平军在楼上楼下大肆搜寻,听闻第五进家堂内传来大声哀嚎之声,有族叔等人被搜了出来,太平军对其殴打索银,并说:“如此大堂,何得无银。”又听见刀劈之声,叔侄等人已经命陨。
天快黑的时候,一名太平军发现了大橱背后的异样,遂将其搬开,李圭等人和这名太平军目光碰撞在一起。这名太平军披红绉衣,面目凶恶,也不进去,只是大喊:“出来!出来!”
李圭和族人一起合计13人只得乖乖出去,太平军将他们的发辫捆在一起,然后进去找寻财物,用长枪捅穿屋顶,整个巷子有了阳光也就看得清楚了,装着财物的箱子就露了出来。这名太平军似乎想喊其他太平军来帮忙,但又害怕别人分了财物,犹豫之后,就独自进去把箱子一个一个劈开,然后翻找财物,把一些贵重的金银都缠在腰间,又把一些缎绉捆了起来,让李圭等人每人背一包。
当这名太平军进入巷内搜寻之时,李圭的八叔悄悄解开了辫子,推其他人一起逃走,但无人敢动,八叔遂一人下楼,悄悄跑到五叔卧室床下躲避。由于人数众多,太平军,也没有清点,且他急于搜寻财物,所以并未发现八叔已经逃走。
剩下的12人则被赶下楼,过家堂前,发现一名族人被害的尸体,衣物书籍、一片狼藉。走出大门外,就看见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当时已经是黄昏,也无法看清是谁遇害。又见到有20多名太平军掳着四、五十人前行,这些人有的辫子被绑在一起,有的被长绳捆住发根。有一名太平军说:
“兄弟们今日发财,又得了多少新家伙,今日回馆子,头子必定有赏。”
而一名太平军回答道:
“恐为王爷知道,怪我们劫掠百姓财物耳。”
太平军之间皆以兄弟相称,刚被掳来的村民被称为“新家伙”,“馆子”就是太平军集中居住的地方,其中的头目就被称为“头子”。
李圭等12人加入到被掳的人群中前行,一路上尸骸、衣物遍野,沟渠河道之中最多。路上又见到很多被掳之人:
又有少年妇女、被发跣足、伛偻啜泣,贼或挈之随行,或缚于驴、马背上,或使被掳壮男,背负而走;多有乘间投路旁河渠而死者,或哀嚎不已,怒而被杀者,令人不忍见,不忍闻。
到了定更时分,终于到了至馆。当天夜里下起了雨,李圭叔侄等人被囚在一帐篷中,驴、马则被系在棚外,帐篷漏雨,衣服都被打湿,帐篷外则有一名太平军守卫。只听见外面杀人声,太平军欢呼声,到了吃饭的时候,李圭完全吃不下去。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了,太平军将一些掳来皮衣的皮扯了下来,盖在驴、马上用来避雨,其余部分全部丢掉,一件皮衣价值数十,甚至上百两,但太平军完全不顾,因为物资太多了,根本无法全部带走。
李圭也知道太平军有禁止掳掠百姓的命令,但这个命令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其中又以投降来的清军,最为凶残:
贼亦有令禁止少绕百姓及劫掠衣物等,盖一恐行军累赘;一恐怠惰军心;兼亦以收拾人心也。顾贼众奉者少,而又以清军之降附者尤为凶残贪暴,绝无人心。
而李圭叔侄也曾想逃走,但是守卫太严,即便逃出去一两人,没有逃出去的必定遇害,所以也就打消了逃走的念头。
十八日酉时,一名太平军将他们带到头子面前,李圭叔侄站在桌子前面,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也不敢正视,过了一会儿,头子大声说道:
你们是一家人么?愿回家否?
这样一问,李圭等人尚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们心肯定是想回家的,但是如果回答想回家,又怕这是头子的计谋,引出那些想回家的进行杀害。而此时人群中竟然有一人说道:“我要回去。”回头一看,竟然是五叔,但这其实也并不太意外,因为五叔平日里性格刚毅,所以敢在此刻发声。
头子问他:“何以你要回去?”
五叔怒目说道:“家中人都死完了,独老母年逾六十,前日尚存邻家茅屋中,今不知死活,要回去省视。”
李圭等人都暗中去扯五叔的衣角,暗示他不要说了,害怕他因此被杀。没想到是,太平军却说:“好好,送你去,送你去。”说完就对身边的一名太平军说:“你就送他去。”
五叔就跟这名太平军去了,剩余人等则被押回帐篷,仍有太平军看守。
先前,太平军辅王杨辅清曾经下令:
此次金陵解围,需多掳百姓驱之南下,其文弱不堪打仗者,准以银物赎归。
这一个命令只是杨辅清这一路太平军有,其他各路并非如此。但是此时的李圭并不知道这条命令,他是以后才知道的。
回到帐篷里的李圭想着五叔,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回去了,到了天黑也没有他的消息。又过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一名太平军打着灯笼来了,灯笼上写着八个字“李裕后堂亭房禄记”,“裕后”是李家曾祖一脉的堂名,“禄”是五叔本房之字。这名太平军说话了:
汝家五爷已回家,酬我银十两。渠嘱放心,渠当陆续来赎你们,明天我还要送二三人去,此灯笼特持来示信者。
这名太平军面色不恶,说完话就匆匆里去了。李圭等人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并开始打探祖母辈的消息,但是没有结果。五叔也很快搞来了钱,接下来,每天都会有一两人、或者三四人被放回,李圭是在第四天被放回的。
李圭往回走到南阳村三令桥的时候,在此地刘氏宗祠里与被放回的叔侄们相遇,几位叔叔认为不能回家,并说:“回家之路,贼往来不绝,不可归。”
此处贴有太平军首领的告示:
不在骚扰百姓。
但不管其是真是假,众人决定先不回家,就在此暂避,再作他图。
闰三月二十一日,当时有各处乡民二三百人集中在此地避难,而恰好有一队太平军从此经过,众人又被这匹太平军掳走,刚刚脱离虎口不久的李圭又身陷囹圄。但刚走了半里路,第一次掳走李圭等人的那支太平军出现了,随即让太平军将众人释放,李圭的遭遇堪称不幸,但不幸之中又还藏着幸运。
第二天,几位叔叔开始商量:
贼伪示虽言之咄咄,然下不奉行,殊不足恃,今观贼相不善,各路大队且纷纷而来,我十余人同在一处,设有不测均被杀,我家无遗类矣。
于是就商量两三人为一支,分开行动。而且几位叔叔还告诫:
万一再被掳,势必长驱南下,各人宜小心,不可太执性,执性恐被害,尤不可说业儒,闻贼中亦重读书人,而各魁帅于读书人尤为敬礼,凡被掳即收入贼巢司笔墨,或尊为上宾,参与帷幄。虽然万事有定数,见机而行,他日或为漏网之鱼……
正在说话间,突然一人本来大喊:“后面起火矣。”随即听到杀声四起,太平军大队人马又来了。
02
众人赶紧依照谋划,分头逃散,李圭和胞弟跑到村中刘氏的一家偏房里面躲避,进去一看,里面已经有30多人躲在此处,众人用大石头抵住门,有一些身强体壮的则爬上墙观看,说太平军尚且隔着一个巷子,而且处于逆风,所以不必担忧,众人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听到撬门的声音,众人皆惊,人群中有一人说:
“迟早是死,我辈人多吗,若贼少并力杀之。”
很快门就被打开,抵门的石头也倒了,一名太平军提着刀出现在门口,他身穿黑短衣,黑绸绔,腰缠红绿绉,发长五寸已经遮住了额头,一看就知道他是由清军投降太平军的(前文曾经说过,由清军投降而来的士卒最为凶狠),他站在门口喊道:“妖魔鬼,还不出来?”连喊两声,似乎他也不敢进来。李圭和弟弟吓得紧紧抱在一起,而先前提议合力杀贼者也不敢发一声。很快,闻声又赶来了几名太平军,随即进来抓人,用绳索捆在众人的脖子上,一个一个连在一起,驱赶前行,后面有人行动缓慢,突然发出一阵惨叫,长矛已经刺入,血喷溅在李圭的衣服上,李圭吓得不轻:
观此情形,魂魄俱丧。
到了外面,到处都是太平军和被掳来的人:
贼众漫山遍野,一望无际,被掳者累累皆是。
李圭和弟弟等人被押往村东的一小屋之中,进去发现里面已经有20多人,不久又有4人进来,又有一名妇女被抓来,年约20岁,是佃户庞国富之女(笔者注:此女很重要,后面多次出现)。不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太平军前来招此妇,她不肯去,被拖着出去了。不久又有几名太平军推门进入,将人群中的妇女都拖了出去。夜里,即隐隐听见妇女哭泣声、哀嚎声、砍杀声、拖拽声,不堪入耳。李圭在此写道:
余独惜此妇此女不早死也。
而李圭还听见了旁边房间里面,一位老者将自己的儿子送给太平军的过程。
东屋一人曰:“我止有此子,十三岁。世道如此,总难存活,知乔大人待人极好,送来服侍乔大人。”随语其子曰:“尔好好服侍大人。”声极哀楚。
闻一贼曰:“很好,你这老头腿怎样?”
曰:“左腿已断,不能活了。”
贼乃留其子,而遣其父。呜呼惨矣!此老蓋逆料其子,断不能留,不如出而献之,较胜于捉去,得以不死,或冀他日逃归耳。
当天夜里,也有一人趁夜逃走,被抓回,乱枪刺死。
第二天早上,有太平军来让众人赶紧吃饭,吃完饭赶路。又说:他的头子姓李,如果是在乔大人手里,昨夜都被杀了。说完又让众人来看,只见尸堆如山。
一会儿,又有两名太平军过来,说:
“你们能打仗者充排面,挑担者充排尾。各人需自言,不言即杀。”
李圭兄弟二人不敢说话。
一个太平军说威胁说要杀他们,另外一名头目模样的人,制止了他,并问:“你们能写字否?”问话的这人就是头子李大人。
李圭回道:“不甚会写字。”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他想起了以前叔侄们告诫的,不要说自己会写字,不然更难逃脱。
李大人又问:“会做裁缝否?”
李圭这次也不用撒谎了,他确实不会。
李大人则问他们会做何事?
李圭弟弟这时说话了:“本不能做事,何必要我们。”
吓得李圭赶紧说:“只会打杂看门耳。”
太平军随即离去,让众人每人扛一大包裹而行。李圭则看见了庞家的妇女,她换上了新衣服,骑着驴与头目李大人并行,谈笑自如,这样的人也被称为“贞人”,也就是跟从太平军的妇女。
太平军掳着大量的人南下,听说是要去攻打苏杭,号称人数多达数百万,而人数也确实很多,如鸦群,如蚁阵,延绵数十里不绝。但其中的老兄弟,类如两广、安徽、江西、福建、金陵城中而来者其实只占到十之四五、新掳来的则占到一半左右。到了龙都镇的时候,东边的火还没熄灭,西边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死尸纵横,而湖熟镇也是这样。但这样的场景,并非全是太平军所为:
各处杀烧抢掠,亦多有为溃败之官军所为者,不尽属贼也。及官军败贼,及克服贼所掳城池后,其烧杀刦夺之惨,实较贼尤为甚,此不可不知也。
接下来,李圭描写了一段惨状,笔者不知如何描述,且恐怕无法过shen,所以就以图片的形式展示,读者可自行阅读。觉得麻烦,跳过去也不影响全文阅读。
当时天气闷热,顶面湿滑,李圭一只脚的鞋子已经丢了,一日行60里,到达了句容县。李圭突然一脚踩入了淤泥之中,感觉有东西格刺脚底:
回头(一看),(脚)则正在尸腹中,惊骇欲绝,复为尸绊仆,未及起后人已擁至,腿为踏伤,尽力挽前贼衣始得立,乃又为其刀尖戳伤手指。
李圭对于此事,最后的感觉是庆幸捡回了一条命,因为如果没有及时爬起来,势必会被大队人马践踏而死;而被他拖住衣服的太平军也很有可能杀了他。其实,他和脚下绊倒他的腐尸不过是一线之间,他变成腐尸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所以他对于手指被刀划伤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觉得痛,赶紧入了城。
头子李大人带着这一支太平军在一庙中歇息,庞妇也跟在一起,约有太平军20多人,他们有长枪7支,旗两杆,衣服都紧紧捆在枪上。又让众人以木桶运来水,当众洗澡。洗完澡则开饭,吃饭的时候有肉,因为杀了一头受伤的驴。
吃完饭,李大人害怕新掳者逃走,让所有人都睡在庙里大殿上,然后让两名太平军在殿前的游廊上守着。
李圭由于太困,很快就睡了过去,不久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汝弟兄宜小心,三日后无患矣。”紧接着,喊杀声大起,李圭大惊,才发现这是一个梦,不久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起来,李圭全身酸痛,吃饭时发现饭黑硬如石子,依旧吃下了两大碗,他惊叹自己的食量居然增长这么快。
吃完饭则继续前行,开始的时候,李圭还感觉到腿脚酸痛,后来也没有感觉了。行走的时候,前面一名太平军在脱衣的时候,用力过猛,一肘击在李圭的胸口,李圭顿时疼痛难忍,眼前一黑,但不敢做声,只得继续前行,好在前面就到了一个村庄,太平军下令休息,李圭才得以缓过来。
这个村庄的房子全部被焚毁,在河边有上百棵大树,从这样的描述来看,这里应当是一个有河有树的小村落,想来在往日也当是鸡犬声满村,孩童嬉戏于河边。但此时,每颗大树下面都吊着一两具尸体,这是太平军、官军们逼索财物所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在这里真实体现。
不久即要渡河,桥已经被毁,只得用绳子系着一些门板、窗户来渡河,很多人都掉进了河里:有老幼因为身体弱者掉河;有站立不稳掉河者;有被其他人拉着掉入河中者。李圭把脚放进窗户的格眼中并坐在上面,得以顺利渡河。不久又遇到了一条小河,这河不深,涉水而过。
一连四五日,皆是如此,在一天快天黑的时候,达到了丹阳。
03
丹阳是一座土城,城墙已经垮塌,进城后,太平军喊:先去打馆子。说白了就是随处找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作为居住之地。找到了一个地方,门口有一面旗,上面写着“典圣粮”等字。进入一看,是一个油坊,太平军住在正屋,李圭等人以及刚刚被掳来的人住在后面的矮屋,屋很宽且没有间隔,有10多个用来炼油的大磨,空隙之处都是牛粪(石磨用牛拉,故而有牛粪),蝇虫无数,众人也顾不得那么多,都坐下来休息。人群中有人对守卫他们的太平军说:
我辈已随行数百里,谅难逃逸,皆愿顺从,乞暂释其绳,准一二人到厨下取水饮。
太平军同意了,众人这才取水来喝。随即,一名太平军说:“天气奇寒,头子令各人寻物事,速随我来。”遂将众人去了绳索,众人也就跟在他的后面,进入了临近一家的房门,只见地上有女尸数具,床下还有一幼儿尸,众人进去之后就翻找御寒之物,李圭兄弟没有找到,同行有一人给了他们一个木板(笔者注:直接在地上睡觉容易受潮,睡在木板上可以防潮),一人给他们一床铺盖,两人都是李圭家乡邻村人,受过李家的恩惠。李圭兄弟二人就把木板放在石磨上睡觉。
在这里,其实我们可以发现,李圭兄弟的身份已经在开始转变,在外人眼里,他们已经成为太平军中的一员,他们自己肯定不这样认为,但是他们去翻找御寒物品,如果这家人还有人活着的话,一定会把他们当作是太平军,也就是“贼”。
这天夜里,李圭开始生病,但到天亮的时候竟然痊愈,这也是幸运,这种环境下生病,凶多吉少。
天亮之后继续前行,由于新掳来一些人,分走了李圭肩上所扛包裹里的部分物资,所以李圭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头子说今天要攻打金壇城,下令加快速度前行。丹阳、句容、高淳等县皆破,金壇城在闰三月初的时候解围,这次又来打这个城。
一路急奔,到了金壇城,只见黑烟直冲云霄,炮声震耳,太平军已经在攻城交战。头子李大人是管理粮饷的,他们这一支队伍在城北隅一古庙住下,然后就去四乡打粮,但不用冒着矢石攻城,李圭觉得比较幸运,这一天是闰三月二十五。
李大人分了任务,一些人被安排去临近村子寻找木板,以及物件;李圭等人则被安排去打扫房间,李圭这个时候绳索也全部解开了。房间打扫出来之后,后面五间是李大人和庞女一间、其余都是几名太平军合住一间。这个时候,也算是暂时安定下来,李圭等人则在大门两旁的两个房间居住,门口有太平军守卫。左右还有很多屋舍,则是其他数支太平军的居住之地。
李大人又召集众人,做仪式:
(李大人)握黄纸一通置桌上,又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十三四人分至两旁挨次立,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家伙们立廊前观听。”余众至,李贼先唱,群贼合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余句。唱毕,所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向北捧黄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闻七日一礼拜,届时必若是。
然后,李大人开始询问众人姓名,并记录。李圭谎称自己叫周继成,记录完成之后,在姓名之前加一个“老”字,称呼李圭为“老周”。
接下来就是分配任务,李大人问谁能打先锋,所谓的打先锋就是到村里去掳劫,大多数人都回答“能”,只有8人“不能”。8人之中最小的一名只有10岁左右,被收为了义子,两名十三四岁者被守门的太平军要去了,剩余5人就被派去打杂。这个时候,李大人给大家讲了这支太平军的一些信息:
又曰:“我是打粮官,”指贼曰:“他们是老兄弟,”指所谓掌书大人曰:“他是先生,本队总头子是遡天义(太平天国王爵以下有六个爵位:义、安、福、燕、豫、候),姓黎(笔者注:即黎立新),湖南人,属于侍王(笔者注:侍王李世贤,李秀成的弟弟)。现在侍王调我们遡天义同值天义盛大人(笔者注:即盛明文),攻打金壇,打破后即驻守此城,不再他往,此间左右馆子,系各典官管理军械,旂帜,服食等项,连我共有三十六名目,为遡天义属下”三十六典官,恒居后队,毋庸打仗,尔众安心勿想家。其不为前敌所掳,大幸也。明日起,逐日随老兄弟去打粮。不能去者留馆烧火当差。
第二天起来,李圭的双脚肿痛,已经无法远行,他和弟弟两人遂被安排烧火、喂驴马。但两人根本不敢私下说话,因为这是太平军最忌讳的,害怕两人商量逃走。而那些打先锋的人每日都要出去,没有一天休息的。打先锋的惨状,李圭说:
杀戮之惨,蹂躏之酷,无日无之,笔难尽述。
但是他还是记录了一些:
略言而见其概也。其被掳之强壮者,以白刃逼令其居前队,当矢石,无论也。弱者存活十不二三,余者乱枪戳死,乱刀砍死,或带活剖腹,摘取心肝;或悬首于树,积薪胯下焚灼;若火枪击死,快刀砍死,尤死之善者。妇女貌陋者亦多死,美者至路逼淫,力拒惨死者十之六七,或带之贼馆充贞人,少达意,使众贼轮jian,致惫极而后杀之,穷凶极恶,无所不至。
那如此作恶的是些什么人呢?李圭也说得很清楚:主要是那些官军战报后投降者、以及原本为地痞流氓投靠者。而真正的太平军,从广西来的,反倒不凶恶。
其真正粤贼,则反觉慈祥愷悌,转不若是其残忍也。
在这里,李圭又举出了实例。
有贼汪典铁,乔巴眼者,俱楚南人,闻先为官军,蓑衣渡之役,战败而降者也,尤残忍弑杀,汪掳一妇及其五六岁一女,留馆多日。忽诡称送妇及女回家。妇欣然使女前行,妇居次。汪贼提刀以随,才行数十武,忽向妇颈后力砍一刀,妇仆哀求,再一刀头落。
汪贼的恶行并不止于此,他的恶已经非笔墨能言,他甚至将砍下的头让小女孩带回去:
置头女肩使负回,女力不逮倒地,汪掖之起,举刀向女额头尽力劈之,立毙,狂笑而回。
想想这名可怜的小女孩,当时是何等的恐惧,何等的害怕!
头子乔贼一日掳来数人,但又害怕他们逃走,所以就采取了一个毒办法:
乃遞(笔者注:遞即交替、传递的意思)刀与其同伴,使互相割耳,逼令自食。
其中有一人不肯割对方的耳朵,乔贼就问他:对方是何人?此人回答:是我的叔叔。
乔贼说了一句:
“汝不喜割渠耳,或喜杀其头。”
说完,让他叔叔跪下,并给了他一把刀,以死逼他砍杀自己的叔叔。他不愿意,他心里应该很清楚,现在杀了叔叔,他是可以活下来的,但他至死不从。乔贼大怒,将两人一起砍杀。做完这些,乔贼还不解恨,又破开两人之腹,取肝炒熟与众人食。
至于官军,同样残暴。
至官军一面,或溃败之后掳掠,或战胜之后焚杀,尤属耳不忍闻,目不忍见,凄毒实较贼又有过之无不及,余不欲言,余不敢言也。
李圭说自己不敢说,是因为他本就属于清军一方,太平天国亡了之后,清政府依旧还在,他不敢言也是合情合理的。
各馆都有逃逸者,被追回来之后必定被杀,即便不被杀,也会被割去耳朵和鼻子,或者用针在其两颊或额上刺“太平天国,真心杀妖”几个字,然后用墨水染透,使其渗入肌肤,称之为“切字”。即便有一些人侥幸逃了出去,各地都为太平军所占,因为没有通关文书,所以很快又会被其他馆所掳。
李大人则性颇仁慈,尚不嗜杀,但那个掌书大人则不一样,他叫陆畴楷,金陵大中桥人,在金陵城陷之时投降,他跟汪典铁一样凶残狠恶。金壇县新被掳来的人中逃走了6人,其中4人被抓回,这4人都是被陆畴楷所杀。由于杀人过多:
此处俨然杀人厂,每近黄昏,风物惨淡,鬼声啾啾,悚人毛骨。
那他们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不害怕吗?那也不是,到了七月之时,夜间影影约约出现了白影,有人在梦中无故惊慌大喊,而且其他馆也是如此,以至于早木皆兵,夜不能眠,于是在夜里命人鸣鉦放铳,通宵达旦,夜夜如此。
而李圭此时也生了疥疮,十分痛苦。一日,李圭在河边淘米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弟弟也在这里放马,此处离馆约有一里,两人就商议在路途中择机逃走,却在途中碰到汪贼打粮回来,就问两人为何来此,并将两人带回询问。由于弟弟有马,且在喂牲口,所以通过了问话。李圭就惨了,说自己到一里外去淘米,于理不通,汪贼就将其带到头子李大人那里,并说李圭要逃走,李大人正好和一黄衣太平军对饮,李大人命人将其杀了,李圭认为自己难逃一死了,但黄衣却说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了,李大人又命人刺字,黄衣又好言相劝,李大人这才放过了李圭。但汪贼用刀背狠狠的击打了李圭的肩膀一下,痛得他差点昏倒在地,但无论如何捡回了一条命。
经过打听,李圭得知黄衣为遡天义的儿子,怪不得李大人对其言听计从,但黄衣为何要救他,李圭则不得而知,只能估计是这黄衣为人心善吧!
04
金壇屡攻不下,值天义和遡天义下了死令:七月必须破城。所以后队中也要选出一些人来帮忙,从初十开始,全力攻城,并挖了地道在里面埋了火药炸城。在城外的东北方向,还有官军两座石垒,和城形成犄角之势,为了拿下这两个石垒,太平军连日攻击,夜不收队。前线战事紧张,后方也不轻松,前线的饭转由后方统一运送。李圭所在的馆每天轮流派出两人送饭,并有一太平军押送。李圭一共送了两次,途经险要之处,枪炮弹药如雨点一般落下,各馆送饭人员都低头弯腰小心前行,但中弹者比比皆是:有的被打断了一只手,有的伤了胫骨,还有的中了弹想逃走却力不逮。
每到送饭的时候,李圭和弟弟都含泪相视。李圭的弟弟送了两次饭都没事,李圭第一次送也没有受伤,第二次则遇到了危险:
正行间,扛物首途者(笔者注:也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送饭人),中弹脑裂而仆,饭具倾覆,余方惊避,又一弹飞过小于拳,有与余参错行者,复中肩晕绝于地,随行贼亦惧甚,曰:“今日恁利害,又不能不送。”急与余收拾饭具,蹲地少顷,度余不能独往,乃共扛之,而使余居先,行不数十武,则两弹并至,一距余顶尺许而过,一至余脑后驰过呼然,声若箭羽,发辫为少伤,与几仆,色变股栗。
李圭所在馆,因为送饭一事共死了3人,伤了2人。
七月十七日,地道里面的火药炸垮了城墙,金壇城破,太平军从缺口蜂拥而进,枪炮声震十多里,官军参将周天孚战死,埋在城中,被太平军挖出棺木,散其尸骸。
头子李大人下令让两人进城打馆,但遡天义下令让第二天再进城,因为城内的搜杀还没有结束。
众人的心里开始有了新的担忧,都在私下窃窃私语商议逃走,因为进了城想要逃走就更难了。没想到的是,太平军对此早有经验,先就做好应对,在各要道布满了人员,李圭所在的馆在夜里逃了1人,邻馆逃了3人,均被抓回。所有馆里的人都被聚集到一起,亲眼见证一场杀鸡儆猴,4人被活活烧死。
十八日,开始进城,城中的情况是:
新旧尸填塞街巷积甚,城河原窄狭,水为之不流,赤白膏涂水面,浮漚大于盘,以居人逆料城破,必遭惨杀,先自为计者,亦有城未破时,遭官军、痞棍等贱淫劫夺,抵抗不从,因而被杀者,更有为官军索诈,诬以通贼而诛戮者,凡此者,已居十之八九,后死者直无人收尸,天又酷热,其新尸则兵勇居多,未死者妇女幼童而外,余者一见即杀,方欲哀求,已身首异处。
头子李大人把新馆设在儒学署,为了防止趁乱逃逸,李圭等人被绳索一个连着一个入城。儒学署门口有被杀的兵勇五六个,照壁旁有一女尸,遍体鳞伤,下体有一箭,一看是官军的箭。
众人开始收拾,挖了一个坑,将尸运入其中掩埋。又有命令将馆内仔细打扫,似乎有长久在此的打算。
馆内的上房是头子李大人和庞女居住,其余的太平军则在东西两旁居住。新掳来一女,李大人给了一陈姓太平军,陈姓年龄不大,数年以前以前是李大人的娈童。
馆内又下令,让新掳者三日内将城内所有的尸体清理完,李圭身上长了疥疮,不甚其苦。他与弟弟一起商量:当初叔叔们商议的时候说不要让贼寇知道我们会写字,因为这样就会被贼重用,更难逃脱。现在已经进了城,实际上也无法逃脱了,沉重的劳务,加上疾病,根本无法支撑下去了。
两人商议的目的是显露出自己会写字,这样可以减少体力活。现在没有想逃走的事了,在想如何日子更轻松一些。
当天晚上,敬过天王之后,要写信给侍王报告城里的情况,陆畴楷踞椅上,李大人坐在他旁边,旁边还有一众太平军围观,陆畴楷苦思良久,写了一二十个字,不满意又当场撕掉,吃下去吞了,一连三次都是这样。
李圭也故意跑过去围观,然后说自己能写,陆畴楷欲要打他,李大人则让他写了试一下,李圭出自书香门第,写出几个字,立即得到夸赞。李大人赶紧让他来写,李圭得知格式、称谓之后,又按照李大人口诉很快就写完了。
李大人赞不绝口,然后又醒悟过来,诘问李圭明明会写字,为何以前不如实相告。李圭说则说:“不说实话是因为当时想要逃走,但现在已经进城了,想逃走更不容了,在此三四个月了,看起来并没有性命之忧,既然不能逃去,不如做先生,好好养病。”
李大人当即让李圭收拾卧具,搬到陆畴楷旁边居住,不用做其他事,只负责写字。李圭又趁机要求让钱复保给自己帮忙,“钱复保”是他弟弟的假名,太平军并不知道两人是兄弟关系。李大人也欣然允诺,李圭终于得以和弟弟同居一室,两人也不用再去做苦差事了,这是因为:
盖贼中对于文人,大有礼贤下士之风,每得一人,辄解衣推食,延纳唯恐不周,即拂逆其意,亦柔气假借,不加呵斥也。
当先生的好处立竿见影,第二天抬尸,两人均不用参与。
十九日,汪典铁来约陆畴楷一起杀人,让李圭同行。在文庙前殿的东西两个偏室内,内有六、七十人,因为没有食物,已经数日没有吃东西,皆面无人色。一问方知是官军各衙署的家眷,太平军本想将他们掳走,但他们誓死不从,其中有一两人性刚,甚至辱骂太平军,所以汪、陆二人要对他们下手。
汪提刀往左院,陆提刀往右院,陆令李圭也杀,李圭哪里敢应,接下来,则是一段血腥的描述,我们不能不感叹,李圭的文字感染力极强。
陆令余杀,余不应,以余已司文札,不再逼,而令视其杀。刀落人死,顷刻毙数十名,地为之赤。有一二岁小儿,先置其母腹,腰截之,然后杀其母。复拉余至右院视汪杀,至者汪正在一一剖人腹焉。陆已惫极,拖刀而回,面色呆白,气喘语急,余曰:“何必杀渠众,不杀亦必死”。陆言:“杀人最快事,尔敢劝我耶?”目复怒,余惧祸,遂不尽言。
李圭在此悲叹:
噫,此辈若得善死,真无天也。
但杀人者却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应对刚刚过去的事:
回馆令小陈取烧酒饮,又大声命水浴身,水来稍迟,则蹬足狂詈,怒不可遏,浴毕,吸鸦片十数筒,始复人形。
当天夜里,有三人趁夜逃去。
陆畴楷也真的遭到了厄运,大殿明伦堂里面米石很多,陆带着人去清理,庙里的塑像很多,众人用绳索强拉,塑像轰然倒塌,1人被压死,3人受伤,陆就是受伤者之一,右脚踝几乎折断,肩和肋骨伤得尤重,李圭认为其必死,岂知一个月后居然伤好,只是成了一个废人。
一日,李大人突然对李圭说:你姓李。又对着李圭弟弟说:
渠亦也姓李。二人兄弟也,尔家居夏庄,多读书人,何以诡言姓周、姓钱,殆仍欲逃逸耶?劝今后勿做此想,我已派人到过尔家,家五叔有信来。
说完递给李圭一封信,两人赶紧打开看,其中写着:
汝二人尚在人间,我心甚慰。既仍同在一处,总宜小心,不必想家,归来亦不能过活。
等等内容。
李圭也看出这封就是五叔的亲笔信,并无伪造。
李大人说:
“倘竟逸去,定杀尔叔烧尔房。”
李圭兄弟二人只得口中称是,保证不再逃去。
等到李大人离去之后,李圭又拿出信来反复看了几遍,悲喜俱至,喜的是叔叔尚在家,悲的是兄弟两人想要归去只怕更难了。
两兄弟还有一事不明,两人的关系李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两人冥思苦想,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很快,两人就想起来了,那个庞女与兄弟两人是同村人。等到机会,两人去问,果然是庞女所说。庞女的父亲国富数日前来看她,在馆中恰好看到了李圭兄弟二人,就将两人的身份告诉了庞女,庞女又转告给了李大人。李大人则派国富和两名太平军赶往五叔家里,对其进行恐吓,让其写信告诉李圭二人,不要想着回家。
李圭当天夜里跟弟弟说,以后恐怕不能住在一个房间里了。果然,李大人让弟弟和另外一馆里的人进行了调换,这个馆的头子叫石明干。
李大人对李圭多加照顾,又派庞女来劝说。这样看来,太平军对于先生的确是非常照顾。
两个月后,庞女的父亲国富又来了,还带着一队母女:女约一、二十岁和母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妇人是国富的妹妹。
李大人的目的是想要把这年轻的女子配与李圭,以此让他归心,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李圭当然不肯,庞家父女多来劝说,李大人也劝说,李圭都没有应允。
到了十二月,乔贼送来了一幅画,李大人让李圭将其挂上,由于画很长,李圭就以身上痛为由,让陆畴楷来挂,陆本来就有病,就喊旁人去做这件事。李大人对此很不满,对陆破口大骂。
这本是一件小事,李圭却找到了突破口,他就怂恿陆说:“我是新家伙,被骂倒也没什么,你也甘心被他骂吗?”陆经此一激,大吼着找李大人拼命。由于陆是老家伙,李大人并没有与其争斗,而是拉着他一起到遡天义处,经过众人讲和,才平息了此次矛盾,但两人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当时遡天义部被安排往安徽,正月就要起行,由值天义单独守金城,李圭挑起李、陆二人的矛盾,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去到其他馆中,也就是所谓的“过馆”。
李圭挑起了陆、李二人的矛盾之后,陆当然不想在此馆,李圭跟他商量去他馆,陆说自己在溧阳某馆是旧交。于是李圭、陆、小陈,一浙人、一皖人、一句容人一起赶赴溧阳。李圭又让弟弟出城,怎么出城呢?因为两人是先生,笔墨印皆在,所以就开了假的路条,又拜托了一位刘姓老人和弟弟一起,对弟弟多加照看,让其想办法把弟弟送回家。从这里可以看出,由于李圭在太平军中待得时间久了,他也慢慢被军中所接受,也摸清了很多门道,所以在让弟弟出城方面并没有什么难度。
李圭和陆等人出了城,但他心里还是担心自己的弟弟,不知道他是否成功出了城,是否成功归家。
陆因为受伤,一路咳血,三日后,他们抵达了溧阳。
05
溧阳的太平军也是侍王李世贤的部下,守将潈天燕就是陆的相识,姓郦,湖北人,他有事外出了,馆中由他的义子桂芳负责。而溧阳也是李世贤的大本营所在,城内又士另外一番景象。
贼馆甚安静,居处若无事,然街衢往来,与平人等,乡人蓄发来此摆摊贸易,各物咸备。城外瓦砾场,搭草屋,称买卖,土娼争趋之。
这一番景象与李圭之前看到的太平军大肆杀戮的情形完全不同,此次的百姓并不怕太平军,该做买卖的做买卖,相安无事。
其中的原因,李圭认为是此地被太平军占领快一年了,太平军的酷烈之气被金银和女子消磨去了,所以就不骚扰百姓了。其实不然,笔者认为是因为此处是李世贤的驻扎地,也就是太平军主力之一所在,他们的军纪更为严明。太平军的诸王,类如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等所辖嫡系部队的军纪尚还不错,但远离他们的一些城池,由于在管束上鞭长莫及,所以军纪败坏。
这个时候李圭又担心起自己的弟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脱离火坑,又怕庞国富从中作梗,但又想到自己家里以前对庞国富还不错,他不至于落井下石。胡思乱想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头绪。
李圭在溧阳也没什么事情,要么卧床睡觉,要么就提笔记录这断时间的经历。
转眼就到了三月,一天,李圭和陆一起到街上去买药,见卖药者有些眼熟,正在思索之时,对方却先叫了他的名字,原来是族人李开恕,由于陆在身旁,李圭并没有与其多说话。几日后,李圭借故外出,到李开恕处询问弟弟是否已经到家,李开恕离家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并不知家中情况。李圭就跟其商议,想办法帮自己离开此地,但陆也并非傻子,他早就看出了端倪,所以从中掣肘,李圭想要逃走的计划未能成行。李圭感叹,那么好的机会的失去了,难道是自己头上的难星还没有离开吗?
绝好机会,交臂而失,殆难星未脱欤?
五月,陆约李圭到城外看戏,看戏之时,李圭突然晕倒,幸亏旁边有一人拿着刮痧的工具,赶紧为其施了20多鍼,没有出血,众人都说没救了,建议找个僻静之处埋了,但此人力阻,用力刺李圭两腿弯曲之处,又在嘴边刺了两鍼,才出了声,慢慢苏醒过来。此人算是李圭的救命恩人,但却没有留下姓名,李圭只能在书中对他表示感谢。
而此时太平军内部又出现了矛盾。
郦贼和养子桂芳(笔者注:桂芳以前是郦贼的娈童)各掳有一妇,郦贼外出以后,他的妇人与桂芳私通数月,此妇人后又与陆私通一次。军中有一人与陆不和,就将此事告知了桂芳。桂芳收集证据,准备置陆于死地。陆知道后,心不自安。
七月,陆又和李圭去看戏,却看见了几个背着鸟铳的人,竟然是金壇李大人馆里的方老小,陆和李圭吓得不轻,以为是李大人派人来捉他们,陆要合他们拼命,但方老小赶紧解释说,自己也是来“过馆”的。
原来方老小在苏州有旧相识,姓梁,现在已经城天侯,写信召他过去。陆在此地已经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决定和苏老小一起去苏州,又害怕李圭泄密,所以就拖着李圭一起去。李圭没有办法,只能随行。但李圭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从苏老小口中得知,弟弟逃走以后,城中大索数日,又派骑兵去追,并没有抓回弟弟,庞国富也未曾到城中,看来自己的弟弟已经脱离了虎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当天夜里,陆、李圭、方老小等人就开船王苏州而去。五日后,抵达苏州。但梁已经被僚天义调走,经由嘉兴去往石门县。
一行人在苏州停了两日后,也向石门而去。船行到太湖宝带桥东头的时候,突然遭到了袭击:
闻吹角声,倐忽小船纷集数十艘,枪弹雨下,同行贼船共十余,亦施枪炮,随敌随行。
方老小在激战中被打中了腿,他也是个狠角色,直接取刀将子弹从腿中剜出,然后用布包裹,又指挥船工速行。船工被枪炮打死掉入河中,他又自己带伤驾船。李圭则躲在船舱之中,他心中在猜想攻击者的身份:
余蜷曲舱中,瞑目静听,自恃枪船必系官兵,若来船当自陈被难实情,或可免。复虑仓促间,未必容自陈,仍弗免玉石俱碎,危懼栗栗,几不自持。
就在李圭自己吓自己的时候,船队已经冲了出来,对方的身份也已经搞清楚了,就是太湖中的枪匪,来抢夺财物的。
到了石门县之后,梁让方老小自立一馆,方老小为头子,而陆副之。李圭的疥疮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脚踝之处的尚未完全愈合。李圭在石门县也没有什么事,大多以睡觉消磨时间,又恰好捡到一筐书,是残破的字典,如获至宝,每日看字典度日。
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被太平军攻破。梁让方老小带着馆中之人往杭州,李圭也跟着到了杭州,以城中一杂货铺为馆。
杭州城在被攻破之前被围了两个月,城中缺粮,很多人被饿死。即便城破了两旬之后,还有挖尸肉而食者。
一日,城中的归王下令让城中所有的人马分为排面和排尾,入册,然后送往归王处点名,李圭记载归王的形象:
逆踞坐大堂,衣黄袍,戴黄绸贼式便帽,年三十许,面白皙,两腕各珠宝钏各三四事,帽攒大柱十颗粒。
归王身边有军政司约6人,掌数约10多人,他们开始点名,先点排面,再点排尾。一人与侍王李世贤同名,归王大怒,立即招该馆先生,当场杀之,又将该馆的头子降职。
点名一共花了两天时间,合计有6万多人,排面十之七,排尾十之二三,女子不足千人(笔者注:这个性别比例可以看出为何李圭笔下记载的娈童数量很多)。这还只是归王这一支队伍,据说童贼(笔者注:应该是指保王童容海)的人马更多。
这里的太平军尤其好赌,谓“扛子宝”,方式其实很简单:
选乾隆青钱两枚旋转之,覆以盃,猜字背,哄聚彻夜不息。一语不洽,则怒目拍案,甚至举刀相向,舍此无他赌法,云是楚中无赖所创,取简便也。
城中有很多粮食堆积,方老小受命派10多人驻扎在一粮仓,李圭也在其中。这一年是同治元年春二月,李圭已经在太平军中两年了。
06
李圭此时已经是太平军中的老人了,也就是老兄弟,不然看守粮仓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可能交给他。李圭在书中口口声声称太平军为贼,只怕此时若是官军到来,他必定也会被官军认为是“贼”。李圭在驻守粮仓中的10多人中也有了一些威望,就让众人帮他寻找各馆中有没有新掳来的读书人。李圭此举是在找同路人中人,积蓄力量,伺机逃走。很快就有人告诉他,有一个50多岁的老头,是个读书人,拒不交代身世,口中喊着只求一死,虽然太平军有善待读书人的做法,但此时已经有杀他之意。
此人在梁馆中,李圭就前去交涉,想把此人带走,实际上,李圭早已经暗中把此人身份搞清楚了,此人姓胡,是清朝浙江巡抚的幕僚。李圭成功的将此人带走,带回了粮仓和自己一起居住。从这里可以看出,李圭在太平军中已经有了一定地位,不然也不可能从他馆带走一个未经审查的读书人。
回到粮仓,李圭与此人交谈,方知其为乌程县明经,名胡其昌,号梅垞,擅长古学,为王中丞(笔者注:即王有龄)幕僚,因为军功授五品官。李圭把自己写得东西拿出来给他看,梅垞帮他删改,两人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当时,大量太平军赶来,纷纷去攻打诸暨的包村,新掳来的人也很多,其中两人被放到李圭的馆中,两人哭泣请求李圭放他们走。
李圭见到两人,心底有了一个计划。
李圭先问清两人身份,得知是绍兴人。恰好此时有两邑来领米,李圭问他们是否可以将两个绍兴人送出去,并许诺给他们多发10石米,来人十分高兴,当即同意将两人送回去。李圭先给了他们一半的米,等他们完成了送人任务,又给剩下的米。就这样,两名绍兴人成功的送走了,也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
李圭是在用这种方式在验证自己出逃的可能性,真可谓心思缜密!
李圭开始与梅垞商议逃脱之事,由于此地距离金陵路途很远,且皆为太平军所占领区域,所以逃脱极难,而且两人都不认识路,可谓难上加难,梅垞说自己在上海有故人,杭州距离上海更近,现在只缺一名认识路的人。
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再寻一人识路的人入伙。
两人很快就物色了一人,此人叫邵子云,茂才,杭州人,城陷之后被掳。李、梅两人经常去找他喝酒,慢慢就搞熟了关系,而且李圭每三日必到方老小所在的馆里,与其畅饮,载歌载舞,摆出一幅死心塌地跟着太平军的样子,以麻痹他们。
到了五月,三人觉得时机成熟,邵子云是杭州人,熟悉周边情况,提出了一个计划:城外方家衖,是他家佃户的房子,可以先在此暂避,然后再作打算。
几人出行,需要钱,这一点上,李圭也有办法,当时城外一石米卖四、五圆,有一人来取米时,李圭多给他发100石米,只需要他一圆,拿人当即交了100圆。几人一查验,其中有37圆是洋钱,其余为太平军所发,到了上海也没法使用。几人将37个洋圆分了,系在腰间,子云准备了草席,梅垞准备了扇子,李圭则准备了剪刀,刮痧药,针线,商议在六月初六出逃。
初六一早,三人就近出艮山门,他们并不是真的要走这个门,因为此门外有水,过不去,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盘完。几人就用这种方法检验城门的守卫的严密程度。
几人又赶紧入城,至武林门,李圭在前与守门士卒搭话,因为他是金陵口音,也就说明他不是新在杭州被掳的,也就是老家伙。李圭谎称出门到某仓收米,守门人员并没有怀疑,放他们出城了。
出城之时,几人缓步有说有笑,然后向右转往北到方家衖。路上,则由子云在前,因为他是杭州口音,李圭则闭口不言,梅垞则走最后。
中午时分到了方家衖,屋里每人,路上太平军往来很多,几人赶紧到楼上躲避。子云则赶紧将李圭的头发由五寸剪短到两寸,因为此时杭州人蓄发之后才长到两寸。
几人又择僻静小路而行,此时的太平军在浙江等地安民,贴出不少告示,所以百姓也可以行走,市场也像往常一样往来贸易,只时物价很贵。
初九抵达海宁,饭还没吃完,听说有数万人马要来,众人皆逃散,三人赶紧走小路,在荒冢之间躲避。由于前路堵塞,子云建议折回去,渡钱塘江,经由绍兴到宁波。这里只有他一人识路,也只能听他的。当天夜里就露宿,第二天仍然没办法走,于是选择回杭州,由于走的是小路,直到十六日才回到杭州望江门外,由此渡江。到了一个赭山坞的地方,刚准备到一个茶肆里面歇息一下,又听闻说有萧山的太平军将要过来,因为有几名太平军被杀,这次是来复仇的。众人皆逃散,三人也只好跟随着人群奔逃,跟着一起渡江。渡江之后又没见太平军到来,又渡了回来,如此来回颠簸,三人皆精疲力尽,直接躺在在江边,不能一语。
到了晚上,三人又趁着月色前行,走了三里,见到前面有微弱火光,过去一看,是一座小庙,一个小乞丐正在用一个破锅煮田鸡吃,三人饥肠辘辘,向小乞丐讨要。小乞丐说锅中只有自己吃的,不过旁边还有两斤活的,可以拿给三人吃。
三人赶紧忙活起来,李圭找来柴火,子云清洗田鸡,等到小乞丐吃完后也用破锅煮食。当时不知道田鸡还要去皮,煮了很久也没烂,就直接取出来吃。吃了饭,小乞丐已经睡去。
子云为人颇为旷达,梅垞而很忧虑,两人就来安慰他。
子云说:
此前眠食,孰为此君乐?
意思就是这个小乞丐有吃有睡,还有谁人比他还快乐?
十七日,黎明,三人北行,巳时,经过塘西镇,在这里吃了一段饱饭,然后继续向西北而行。走了数里,天气很热,子云因为痧胀而倒在地上,李圭赶紧取针来扎他嘴唇附近,出血,又给他吃痧药,但他吞不下去,又赶紧在河边找来水给他灌下,才吃了药,梅垞拿出扇子给他扇风,他才好了一些。到了这里,几人出杭州城所带物资都派上了用场。
三人继续前行,烈日暴雨,又多露宿,几人都得了痧胀,都用前面的办法进行治疗才缓解。子云也不认识此地的路,很多时候都迂回绕道,过了八日,到了乌镇。乌镇是两省三府交界之处,市场极大,尤其是丝织品很多。此地为太平军所占领,但是贸易并没有受到影响。
虽未贼踞,然贸易若承平然。
梅垞在此遇到了他的弟弟,弟弟招三人,这才算安定下来。但是梅垞却生病了,他弟弟就让子云和李圭先行。梅垞同二人经历患难,不愿分开,两人就留下来等梅垞病愈。
七月初一,梅垞的弟弟雇了一艘脚划船,这样的船当然很小,其目的是为了路上遇到贼船,好藏匿,也便于掉头。但在这样的船上是不能乱动的,稍微一动就有倾覆的危险。
初九,到了南淮,这里已经出了太平军的占领区。几人找了一个理发者,剪去头发,理发匠收了他们每人一圆,这是一个天价,大约是平日的数十倍。看来,这个理发的生意很火,逃到此处的人肯定不少。
十一日,抵达上海。子云去新北门找他的老丈人,梅垞也访了旧人。
李圭住在客栈之后,还剩一个洋圆,买了一个蚊帐、一个枕头、一把扇子,住了三日后,梅垞推荐李圭到其一个老乡处司笔札,工作也算有了着落,彻底安定下来。
自被掳走,李圭一共被掳走32个月,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告诉后人,自己的经历,他还告诫:
决机宜早,勿玩误因循,至噬脐莫及。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遇到紧急之事,应当早做抉择,不要用不正确的态度导致做事拖拉,等到厄难咬到肚脐的时候,那就追悔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