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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作为一名大梁长公主,我一直觉得嫁人对我来说是吃亏中的血亏。
郡主可以嫁给年轻武将。
县主可以嫁给年轻才子。
唯独公主只能嫁给年轻废柴。
“皇兄,我对驸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他必须有自己的事业。”
皇兄慈爱地捏了捏我圆圆的脸蛋,“朕知道,朕的妹妹就喜欢搞事业的男子。”
然后皇兄转手把我指给了一个厨子。
1
新婚之夜,我的驸马杨昭是在地上度过的。
那天晚上,他脱掉了厚重的新郎服,准备爬上床和我亲热一番,我指了指身边的一碗水。
“上床可以,这碗水不能洒。”
他紧张兮兮地挠了挠头,“殿下,为夫做不到啊。”
“那你就别睡在这张床上。”
杨昭深呼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
白皙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修长的身形……堪堪一个美少年。
可惜误入歧途。
瓷碗微微晃动了几下,几滴水洒了出来。
我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他“啊呦”一声,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我揉了揉眼睛,只见杨昭哼哼唧唧地躺在地上。
不会吧,我才使出三成功力,他就被踹成半残了?
“你给我起来。”我颐指气使。
“为夫起不来。”他委屈万分。
“那你就躺着。”
第二天,我睡到太阳照屁股才醒来,杨昭在地上纹丝不动,鼾声四起。
废柴,果然废柴。
丫鬟端着午膳走了进来,看到这副景象吓得后退了几步。
我一个人干掉了口蘑肥鸡、金银鸭子、鲜虾丸子和熏肘花,顺便把本来属于他的酱萝卜和炒咸菜吃得一干二净。
杨昭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殿下,好歹给为夫留点炒咸菜。”
我抹了抹嘴上的鸭油,“这里是公主府,用民间的话来说你是上门女婿,不服憋着。”
杨昭憋了一天什么都没说,天黑以后,又看着我的床两眼放光。
我叹了一口气,“杨昭,你是不是以为公主府就这一张床了?”
“为夫一整天都待在殿下的卧房,别的房间里有没有床,为夫也不知道。”
我怀疑皇兄给我找的不是厨子,是傻子。
“你去别的房间睡。”
“殿下让为夫睡哪个房间?”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厢房,书房,厨房,柴房,随你挑。”
他喜滋滋地搓了搓手,“最后的一定是压轴的,为夫睡柴房。”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2
我是大梁的长公主,小字玉薇。
大梁现任皇帝是我皇兄,比我大三岁。
我爹是上任皇帝唯一的哥哥,官方封号“代王”,江湖人称“躺王”。
原因是我爹没事就在床上躺着,有事还在床上躺着,除非我娘暴力相待,否则我爹绝不会从床上坐起来。
我怀疑他每天下地活动的时间不超过两刻钟,解手除外。
我爹曾经亲口告诉我和皇兄,躺平是他的终生理想和精神寄托。
当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不到五秒,我和皇兄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从面面相觑到面如死灰。
但是我爹也有优点,比如说他不双标。
有的鸟儿自己飞不起来,就在窝里下个蛋,逼着蛋使劲飞。
我爹就不一样了,他在躺平的同时,鼓励我们兄妹俩摆烂。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代王本人躺平,他的儿女摆烂。
府里唯一的上进人士,是每天上蹿下跳指挥家丁干活的代王妃,也就是我娘。
我九岁那年,府里突然来了一群人模狗样的太监。
为首者展开黄卷,宣读了一个阖府震惊的消息。
我那位倒霉的皇帝叔叔又菜又爱玩,本来不善水性却偏偏要去游湖,还非要迎风立在船头,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不慎落水。
等他被打捞上岸后,留给他的时间只够写遗嘱了。
后宫佳丽三千,没人能下一个蛋。
绝了后的皇帝叔叔听从大司马钱忠的建议,立他唯一的侄子,也就是我皇兄做下一任皇帝。
忘了说,钱忠是三朝元老,辅佐了两代少主,论威望那是杠杠的。
我皇兄一觉醒来就当了皇帝,我沾了他的光,进宫做了长公主。
和我爹已经八百年不来往的老熟人、老朋友乃至老相好,都跑到代王府道喜,说我爹的人生哪是躺平,简直是躺赢!
我爹满面春风地收下了所有赞美,然后就驾鹤西归了。
“可能是因为咱爹没想到,靠躺还能躺成皇帝他爹,激动过头吧。”皇兄说。
我娘高高兴兴地给我爹办了丧事,然后就往生极乐了。
“可能是因为突然发现咱爹有这么多老相好,急火攻心吧。”我说。
3
皇兄十二岁就做了皇帝,除了和我斗嘴之外什么都不会,自然还要倚仗大司马钱忠的辅佐。
钱忠风风火火地辅佐了皇兄两年多,挂了。
“皇兄,不到三年时间里,咱爹咱娘还有大司马都入土了,看来你确实是孤家寡人。”
在钱忠的葬礼上,我对皇兄发出了如上感叹。
“朕是孤家寡人,你就是天煞孤星。”皇兄气定神闲地回复道。
“……”
钱忠生前工作废寝忘食,无心女色以致子嗣不旺,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钱辰。
钱辰比我大十岁,从小就是神童。钱忠热衷鸡娃,养出来的好大儿诗书礼乐骑射样样精通。
要说缺点,那就是钱辰的性格太低调了。
皇兄三番五次请他出仕,他都以“才识有限”为由谢绝了。
最后我帮皇兄抓着他的手,让他接管了大司马的官印。
我把官印塞进钱辰手里的一霎那,他忽然抬起头,向我展露了一个礼貌而不失迷人的笑容。
我承认,当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过了几年,我十六岁了,皇兄开始给我选驸马。
按照大梁皇室不成文的规矩,驸马不能出仕。
我自幼喜欢胸怀文韬武略的青年才俊,偏偏才俊们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个个避之不及。
皇兄今天给我介绍长得帅的,明天给我介绍脾气好的,我通通回绝了事,打定主意要搞事业的。
于是皇兄愁了一整年,生怕我不能出嫁就得出家。
后来他一时冲动,给我选定了杨昭。
4
杨昭是已故鸿胪寺卿杨敏之的幼子,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马上定乾坤,但他确实是搞事业的。
他的事业是当厨子。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是杨昭从小就爱做饭。
别人的童年堆满了笔墨纸砚的回忆,杨昭的童年飘散着花椒大料的气息。
杨昭就是一个可移动厨房,他最大的理想是上到九天炒月,下到五洋炖鳖。
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结果杨昭和锅碗瓢盆还是一刻也不能分离。
杨敏之为了让自己死的瞑目一点,怒甩儿子五百两银票,让他出去找点事做。
半年后,杨昭创立了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亲自负责掌厨。
酒楼开张的消息刚传到杨府,杨敏之就咽了气。
从某种层面来说,杨昭堪称千古第一不孝子。
杨敏之过世的消息传到了宫里,皇兄大为震撼,差点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钱辰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皇兄。待皇兄坐定,他顺口谈起了杨家的事。
“杨大人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如今不到天命之年便撒手人寰,可谓是天妒英才,实在可惜。”
皇兄连连点头,长叹一声道:“朕想告慰杨爱卿九泉下的英灵。
“除了追赠谥号和大办丧礼之外,钱爱卿还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倘若皇上真有此意,臣倒是有一个法子。
“钱爱卿请讲。”皇兄感兴趣地道。
“杨大人的嫡长子杨昭已到弱冠之年。
“此人从小精于烹饪之道,刚刚在京城开了一家名叫醉仙楼的酒肆,生意极为红火。
“臣以为,他和长公主年貌相当,性情匹配……”
不等钱辰说完,皇兄便把手一挥,“钱爱卿言之有理。再过半年,朕会亲自为长公主和杨昭主婚。”
皇兄笑吟吟地把这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随我那未曾谋面的公公去了。
皇帝历来一言九鼎,我不能让皇兄出尔反尔,那样对他的声名不利。
跟谁结婚我选不了,但是跟谁和离我还是能选的。
我决定和杨昭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过段时间再找个借口与他和离。
5
婚后第三天开始,我就频频向杨昭推销我身边的侍女。
“你看迎春怎么样?水杏眼,樱桃口……”
“她脑袋太圆了,比殿下的还圆。”
“你看雨夏怎么样?瓜子脸,美人尖……”
“她肩膀太宽了,比殿下的还宽。”
“你看燕秋怎么样?小骨架,细柳腰……”
“她皮肤太黑了,比殿下的还黑。”
我不气馁,推出了最后一个人选。
“银冬!”
杨昭神色一动,“为夫没见过她。”
我心中大喜,乘胜追击,“这可是个绝色美人,集其余三人之长,无其余三人之短……”
“哦。”
杨昭不反对,我就当他默认了。
当天晚上,我就把银冬叫到了面前。
“驸马这个人呢,模样不丑,心肠又好,你跟了他,肯定不会吃亏的……”
银冬涕泗横流地向我表忠心。
“长公主,婢子不敢……驸马爷永远是您的驸马……”
“他可以是我的驸马,也可以是你的男人。”
我拍了拍银冬吓到苍白的小脸,“去吧,别怕。”
银冬沐浴完毕,穿着贴身小衣躺在杨昭的床上。
等杨昭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几个丫鬟按照我的指示,迅速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砰砰的拍门声。
“殿下,放为夫出去!”
我乐出了声,“你今晚好好和银冬姑娘待在一起吧,不到明天早上别想出来。”
拍门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屋内的蜡烛熄灭了,我隐隐听到了啪啪声响。
哼,男人。
第二天早上,杨昭被放了出来,急匆匆地赶往醉仙楼。
银冬穿戴整齐地向我请安。
我拾起一颗话梅丢进嘴里,“你对驸马可满意?”
银冬羞红了脸,“满意。”
“不错,不错。”我得意地拍了拍手,“告诉我,昨晚驸马是怎么戏你的?”
银冬兴奋得眼睛发亮,“驸马教了婢子一个绕口令——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做游戏;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一起玩……”
“停。”我连忙打断她,“驸马跟你玩了一晚上的拍手游戏?然后没别的了?”
银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几下,“对呀!”
我扶着额头向门外一指,“你可以出去了。”
6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过了半个月,杨昭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把醉仙楼临时交给掌柜打理,自己回家休假几天。
他在家待了一个上午就觉得技痒,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厨房。
自此之后,公主府上上下下,从洒水小弟到拖地老妹,人人都过上了每天三餐三点不重样的月子生活。
看来傻小子还是挺容易上钩的。
一天下午,趁着杨昭做点心的功夫,我不打招呼地闯入了厨房。
杨昭被我的从天而降吓了一跳,“殿下,厨房杂乱,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没关系,我就看看,随便看看。”
我在厨房里来回兜圈子,发现案板上放着一个茶壶。
杨昭陪我闲聊了一会儿,转身揉面去了。
我慢慢挪动到茶壶附近的位置,“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殿下怎么了?让为夫看看。”杨昭连忙推开面盆,挥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要来碰我。
讲真,我非常不喜欢听他说“为夫”二字。
“没事,你忙你的,我先回房休息了。”我用一只手把他推回了面盆前。
杨昭迷惘地点点头。
回房后,我在房间里鼓捣了半天,然后让丫鬟急召杨昭进来。
“瞧瞧你干的好事,把茶壶放在案板上,害得我被烫伤了。”
我露出左臂,上面有几块凹凸不平的红肿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杨昭怔了一下,伸出右手食指,向我的疤痕处按去。
“啊呀,你——”
“殿下,为夫的红曲是拿来做红烧肉的,涂在胳膊上太浪费了。”
杨昭认真地举起了泛红的食指。
“……红曲是个什么玩意儿?”
杨昭无视我恼羞成怒的反问,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
“还有,殿下挖走这么大一块乳酪做疤痕,明天早上的点心可能不够吃了。”
“……请你闭嘴,然后圆润地离开。”
杨昭当即合上了两片薄薄的嘴唇。
他刚要迈出房间,我忍不住从后面叫住了他,“你怎么知道我的伤疤是假的?”
杨昭指着自己的嗓子,“呜噜呜噜”了几声。
“好吧,你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我觉得和他交流真累。
“因为为夫的茶壶里面装的是凉茶,不是热茶。”
我抄起一个枕头砸了过去,杨昭灵巧地闪避开了。
7
美人计和苦肉计双双失利,我彻底自闭了。
杨昭反倒越来越活泛。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欢快的歌声比饭菜的香味飘得还远。
他认真地问我:“殿下,我的歌声和我的厨艺相比,哪一个更好?”
我望着他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嘴角微微上扬,“你的歌声不太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弹出来的。”
“是吗?”杨昭欢天喜地地追问道:“像弹古琴还是像弹琵琶?”
“都不像,像弹棉花。”
“……”
我的无情打击没有伤到杨昭分毫,他唱得更起劲了,连解手的时候都在唱。
我不知道该说他心理素质太好,还是该说他脸皮太厚。
过了一个月,杨昭忙完了醉仙楼的一个大单,准备给自己放个假,出去放松一下。
听说杨昭要出门,我激动的几欲落泪,连忙指挥丫鬟整理打包他的四季衣物。
“殿下,你给我准备这么多衣服干什么?”杨昭扫视了一眼堆积如山的衣物,皱着眉头问道。
“你不是要出去吗?这些衣服足够你在外面穿一年了。”
“哦,我不出远门。我说的出去,指的是到公主府三里外的烟雨湖上划船。”
“……”
我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道:“杨昭,你走远点吧,我不介意。”
杨昭对我的哀求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向我发出了邀请,“殿下一起去吧,为夫给你划船。”
我怀疑杨昭想报复我,因为先皇就是游湖的时候落水而死的。
这件事给京城的王公贵族们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有些阴影严重的,看到脸盆里的洗脸水都犯晕。
杨昭笑眯眯地等待我的回复,我一咬牙一跺脚,“去就去!我还能怕坐船不成?”
“坐船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划船的人。”
我眉间微蹙,“划船的人为什么要怕?”
“殿下最近被我喂养的太好,坐到船的哪边,哪边就容易翻。为夫划船的时候,得注意把握平衡。”
“……”
8
碧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粼粼波光,水面上倒映出宝塔的丽影。
我静静地坐在烟雨湖的游船里,耳边不时传来鸟儿的欢唱。
唯一能够破坏这番良辰美景的,就是杨昭。
杨昭像一只八爪鱼一样,手忙脚乱地挥着船桨划水。
“殿下,划船可真费劲啊,船桨比铲子重多了。”
我不理他,他又开始自言自语。
“不过划船也好,就当是练臂力了,以后颠勺的时候,能把菜更快颠熟。”
“……杨昭,你要是无话可说,可以不说,别三句话不离做饭。”
杨昭听罢敛住了神色。
“殿下真的这么不喜欢为夫掌厨吗?”
他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委屈,听起来让人心生怜悯。
我琢磨着用什么样的词句回复他比较好,以免伤了他的自尊。
紧接着,杨昭用一句话粉碎了我对他的同情心。
“可是殿下哪次也没少吃啊!”
要不是怕船翻,我真想给他一拳。
“杨昭,实话讲,我并不反对你做饭,但是你一个大男人,总得有点事业吧?”
“醉仙楼的营业额都京城第一了,为夫这还不算有事业?”
我耐着性子给他解释,“男人不应该把自己困在厨房的方寸之地,你应该放宽眼界,学学怎么出将入相……”
杨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殿下的意思是说,像钱辰钱大人那样吧。”
我心里一动,不置可否。
钱辰原本接任他父亲的职务,做了大司马,后来皇兄赞赏他的外事才能,将他任命为礼部尚书,的确是出将入相的典范。
“殿下,你让为夫向钱大人看齐,实在对为夫不公平。钱大人的父亲是三朝元老大司马钱忠,连皇上和殿下都……”
我盯着杨昭的眼睛,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杨昭乖巧地闭上了嘴。
我知道他想说我和皇兄都是钱忠扶持的,这话没错。
空气凝固了半晌,我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杨昭,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玩?难道你不知道,整个京城的王公贵族都对游湖有心理阴影吗?”
我故意放低了音调,阴恻恻地威胁他,“你就不怕我不小心落了水,然后我皇兄找你算账?”
“为夫当然怕。”杨昭用力地划了一下船桨,几滴湖水溅到了我的脸上,“但是为夫事先打听过了,殿下水性很好,即使掉到湖里都不用为夫出手相救。”
“……”
9
过了几天,出将入相的典范突然造访公主府。
“听说殿下与驸马不睦?”
钱辰的开门见山让我一时语塞。
“殿下不要多心,臣并无他意。只不过,驸马是臣向皇上举荐的,倘若殿下未得良缘,臣委实心中难安。”
我呷了一口茶,慢慢地放下了茶碗。
“钱大人这番话,让我想到两件事。”
“殿下请讲。”
我一手托腮,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一,钱大人似乎很喜欢说四字成语。”
钱辰饶有兴趣地追问:“那第二呢?”
“第二,钱大人做媒水平高超,我要谢谢钱大人的八辈祖宗。”
钱辰微微变了脸色,良久之后咳嗽了两声。
“殿下进宫的时候年方九岁,托大一些说,臣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
他说的是实话。
当年我和皇兄刚入宫的时候,身边唯二的熟人就是大司马钱忠,以及他的独子钱辰。
热爱鸡娃的钱忠一定要让儿子早点接受社会的毒打,动不动就把自己的一些分内工作交给钱辰处理。
钱辰因此常常出入皇宫,他跟我混熟了以后,教了我不少杂七杂八的知识。
那时候我总是对钱辰叫“钱哥哥”,钱辰每次都会严肃地告诉我不能这么叫,哪怕旁边没人也不能这么叫。
“臣斗胆相告,多年以来,殿下在臣心中犹如亲妹妹一般,臣所希冀的,不过是殿下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我将一块海棠糕放入口中,“所以呢?”
“所以……”钱辰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臣有一计,可让殿下与驸马成功和离。”
“啊?”
我连忙饮下一口茶水,把嘴里残留的海棠糕送进肚子里。
“什么计?你快说。”
“金蝉脱壳。”钱辰黑漆漆的眼眸里映出了我的影子。
10
钱辰刚对我耳语完毕,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巨大的响声吓得我浑身颤抖,就近扑倒在了钱辰的怀里。
只见杨昭面容冰冷地巍然耸立在门外,左手和右手上各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三秒之后,钱杨二人同时听到了我惨绝人寰的尖叫。
“你不要过来呀!”
我急得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辩解道:“你、你别误会,钱、钱大人只是偶然拜访,我俩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不对,你最好什么都别想……”
“我想什么了?”
杨昭提着两把刀跨进了门槛,这下素来淡定的钱辰也坐不住了。
“驸马爷,在下只是来找长公主叙旧的,别无他意。”
我的头埋在钱辰的肩膀上,他的汗水从额头一路流到了脖子里。
“但叙无妨。”杨昭举起两把刀,笑道:“这是我研发的新甜点,把荔枝果冻做成了水果刀的模样,二位要不要尝尝?”
“……”
“……”
我顿时感到自己死里逃生,眼泪鼻涕齐飞,全都抹在了钱辰的衣领和袖口上。
钱辰尴尬地推开我,随后匆匆告辞。
杨昭将一把荔枝果刀递到我的面前,“尝尝吧。”
我对着刀尖咬了一口,丝滑的口感在我的舌尖绽开。
“甜而不腻,好吃。”
“就像钱大人看殿下的眼神?”杨昭专注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这……他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赶忙解释道:“钱辰长了一双桃花眼,他就是看一把椅子也是含情脉脉的。”
杨昭不答,嘴角的弧度弯得更大了。
我又心虚地补上了一句,“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殿下确定?”
杨昭的反问让我更心虚了,难道他已经听到钱辰跟我说的金蝉脱壳之计了?
我正思忖着如何对答,杨昭又道:“为夫做了四块海棠糕,殿下只吃了一块就不吃了,浪费为夫的劳动成果,这还不算对不起?”
“……”
11
杨昭那副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担心和离大业的进度条过慢。
我决定和杨昭开诚布公地谈谈。
“咱俩相处这么久了,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你。”
杨昭津津有味地吃完另一把荔枝果刀,笑道:“为夫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都说的这么直白了,他就没有一点自尊心吗?
“但是为夫喜欢殿下。”
杨昭此言一出,把我整不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俩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洞房,后来一直分房睡,直到现在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一见他就开怼,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为夫小时候拜了一名御厨为师,跟着他学厨艺。有一次,师父把为夫做的核桃包带进了宫里,宫人们都不喜欢吃,只有殿下一个接一个地吃个不停。”
杨昭说到此处,激动地握住了我的双手,“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来自他人的肯定非常重要。为夫能够从一个新手成长为大梁最优秀的厨师,殿下当居首功。”
唉,怎么说呢。
我终于知道我吃过的最难吃的核桃包是谁做的了。
当时我刚跟钱辰混熟,他说要考我背书。我不想去,故意拖延时间,于是含泪吃完了那些没人爱吃的核桃包。
算了,别把实话说出来,让他的心里高兴一会儿。
我微微颔首,等着杨昭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次,为夫的师父做了一道糯米红枣给殿下吃,殿下吃完腹泻不止,大司马钱忠差点要砍师父的脑袋,多亏殿下求情,才保住了师父的性命。”
杨昭感叹道:“为夫小时候虽然没有见过殿下,但是早就知道殿下心地善良,还欣赏为夫的手艺,因此为夫从小就把殿下视作知音。”
其实这事和我心地善不善良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时我便秘了好多天,小腹鼓胀宛如气球,幸亏吃了那道糯米红枣,胃肠才通畅了。
算了,别把实话说出来,让我的形象高大一点儿。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师父是哪位御厨?”
“我师父姓李,单名一个岩字。”
12
李岩曾经是名满天下的首席御厨,我在进宫前就听过他的名字。
当年皇兄喜提皇位和我爹驾鹤西去的时候,宫里派人往代王府送了点心,两次掌厨都是李岩。
如此说来,我和杨昭竟然还有些前缘。
不过前缘归前缘,和离归和离。
我狠了狠心,向杨昭表达了我的终极诉求。
“杨昭,你是个好人,但是咱俩不合适。过几天我就进宫找我皇兄,让他主持我们和离。”
杨昭陡然被发了好人卡,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当真要与为夫和离?”
“真的不能再真。”
“好吧。”杨昭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男女姻缘,不能勉强。”
我呆住了。
他就这么答应了?一点异议也没有?
不对,按照杨昭的性格,肯定还有后手。
“你的后手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后手?”
“就是和离的条件。”
杨昭喜上眉梢,“殿下果然是为夫的知音。”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条件。
“殿下可否赏为夫一夜良宵作为最后的纪念?”
他用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亦随之上下摆动,玫瑰红的双唇微微撅起,高高的鼻梁像一座秀丽挺拔的山峰。
我沉吟不语。
讲真,美色当前,作为一个凡夫俗子,很难把持得住。
“殿下意下如何?”杨昭出言提醒恍神的我。
“可。”
13
事实证明,美色误人。
我想自己没必要给没影儿的二婚老公守身如玉,杨昭满怀希冀的样子又惹人怜爱,心一软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结果我当天晚上就想写本书。
书名就叫《进化史:从羊到狼》。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早就不见了杨昭的踪影。
男人都这么渣的吗?!
“小晴,赶紧去趟醉仙楼,叫驸马回来给我做碗避子汤。”
小晴唯唯诺诺地回道:“长公主,驸马爷今天一早就进宫了。”
坏了,这下坏了。
万一杨昭进宫跟皇兄说些什么,皇兄被他灌了迷魂汤,坚决不肯让我俩和离怎么办?
傍晚时分,杨昭回来了。
“你进宫找我皇兄说什么了?”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杨昭嘿嘿一笑,“殿下想知道吗?那就再赏为夫一个面子。”
“……”
好奇心害死长公主。
一个时辰后,我浑身酸痛地问杨昭,他到底跟我皇兄说什么了。
“为夫跟皇上说,殿下为了与我和离,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美人计,苦肉计,激将法都用上了。”
“……那我皇兄怎么说?”
“皇上说,这么多次都没成功,说明三个字的计谋不吉利。”
“……”
我刚要入睡,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避子汤!你赶紧去给我做碗避子汤!”
杨昭听罢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做吧。”
我踹了他两脚:“不行!现在就去!”
“昨天已经有过一次了,现在喝也来不及了。”
“……”
14
三个月后,我站在离京城四十公里开外的土地上,望着漫天风沙出神。
这里是大梁和西凉的交界地带,两国在此设立了一个互通有无的马市。
今天正是赶集的日子,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殿下。”
我闻声望去,只见钱辰手持一件云锦披肩,笑吟吟地注视着我。
“边境风大,臣为殿下披一件披肩吧。”
我木然转身,任由他把披肩覆在我的肩上。
“一会儿人就来了,殿下不要怕,他们绝对不敢伤殿下半根汗毛。”
钱辰的金蝉脱壳之计,说起来很简单。
第一步,我央求杨昭来陪我逛马市,以过二人世界为名,不要任何仆人陪同。
第二步,我找个借口支开杨昭,并承诺我会在原地等他回来。
第三步,钱辰找几个人假扮成西凉的劫匪,将我掳走。
第四步,钱辰假装偶然发现我身处险境,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第五步,我脱险后回宫告状,说杨昭对我照顾不周,守护不力,让皇兄亲自为我们主持和离事宜。
当钱辰把这个计谋告诉我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宝才,你捡到鬼了。”
几天后,我叩开了钱辰的家门,一脸坚定对他说:“我同意你的计划。”
哒哒的马蹄声如约而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抬头望向马上那几位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他们的胸口纹着几只张牙舞爪的青龙,这是西凉人特有的纹身。
我心里一沉。
他们不是钱辰找人假扮的西凉人,他们是真的西凉人。
15
为首的汉子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我环顾四周,不见钱辰的踪影。
为了把戏演的逼真,他还挺拼。
“小姑娘,跟我们走一遭吧。”
那西凉汉子的阴沉语气完全没有吓到我,我微笑着伫立在原地。
他刚要上前抓我的手臂,忽然被一只侧飞而过的冷箭击中左腿,“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
其余几个汉子同时被几只冷箭击中身体的不同部位,纷纷从马上跌落在地。
“玉薇!”
我转身一瞧,杨昭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兴奋地向我挥了挥手,金灿灿的阳光洒落了他一身。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乳名,我笑容满面地应了一声:“哎!”
杨昭的身后站着两排手执红缨枪的士兵。我认得他们,这些人都是京城卫军。
其中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地押解着钱辰。
杨昭跳下马,走到我的面前,携起了我的手。
“玉薇,没有吓到你吧?”
“我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说罢,我转头对钱辰叫道:“钱大人,对不住了,让你大老远地跑过来陪我演戏。”
“殿下、驸马爷,臣实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尽管钱辰满脸惊恐,他的语调仍然极为克制。
杨昭快步上前,“啪”的一声,扇了他一耳光。
我解下披肩,在钱辰面前晃了一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皇兄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吧?”
16
圆房的那天晚上,我倚靠在杨昭坚实的臂弯里,半闭着眼睛休息。
他摩挲着我的乌发,向我提了一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
“殿下,你并不讨厌我,为何执意与我和离?”
我被说中心事,含糊回应:“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出将入相……”
“不是这个原因。”杨昭打断我,“大梁的驸马本来就不能出仕,殿下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我沉默不语。
“而且,我觉得殿下对钱大人的态度很奇怪。表面上看起来,殿下喜欢的是钱大人那样文武双全的男子。可是对钱大人本人,殿下从未有过正面肯定。”
见我依然保持沉默,杨昭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殿下,你我是夫妻,夫妻之间无话不谈,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说着,他对我的额头深深一吻,“倘若殿下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事,希望殿下允许为夫一起承担。”
“杨昭,”我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和皇兄是怎么进宫的吗?”
三朝元老大司马钱忠,生前最喜欢扶持弱主。
按照钱忠的计划,通过废立几个少主,树立威望,广植人脉,用不了多少年,大梁就会改姓钱。
我爹深知朝廷斗争向来血雨腥风,所以决意躺平,唯恐惹祸上身。
没想到我爹的亲弟弟,也就是先皇竟然是个硬骨头。他坚持和钱忠斗法多年,瓦解了许多钱忠的势力。
当然,他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比如说后宫里好几个妃子有过身孕,最后却不能正常生产,以致他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钱忠老了,熬不过年轻的皇帝,于是想出一条毒计。
他故意将不识水性的先皇引至湖边,制造惨案,对外宣称先皇是在游湖的时候不慎落水而死。
17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都知道先皇真正的死因,许多人被钱忠的心狠手辣震慑住了,从此不敢做声。
我和皇兄得知此事之后,第一反应却是一定要学好游泳。
这就是我水性好的原因。
先皇去世后,钱忠选定了皇兄做下一任皇帝。
他的意图很明显,皇兄当时年仅十二岁,容易控制。
消息传到代王府那一刻,我爹和我娘都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钱忠不会允许下一任皇帝的亲生父母活在世上,他要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倚靠的弱主。
送到代王府的宫廷点心,不是红白礼,而是催命符。
爹娘留给我和皇兄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着。
那些要了我爹娘性命的毒点心,的确出自杨昭师父——首席御厨李岩之手。
但是真正下毒的人,却是钱忠之子钱辰。
钱辰算计好时间,先后送了李岩两只翡翠戒指。戒指里藏有暗格,当李岩做点心的时候,暗格打开,里面的毒药会掉落在原料里。
爹娘死了,我和皇兄战战兢兢地进了宫。
放眼整个皇宫,我们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唯二的熟人——钱忠和钱辰,表面上是我们的恩人,实际上是我们的仇人。
经过无数个精神崩溃的昼夜,我和皇兄达成了一致。
皇兄负责讨好钱忠,我负责讨好钱辰,我们只有一个目的——活下来,为爹娘报仇。
18
年幼的我,既恨钱辰,也怕钱辰。
钱辰每次叫我找他背书,我都忐忑不安。为了拖延时间,我宁可含泪咽下新手杨昭做的那些难吃至极的核桃包。
钱忠死后,我们的仇人只剩钱辰了。
钱辰曾明里暗里向我皇兄表达过,他想当右将军,否则他不肯出仕。
皇兄知道,右将军有屯兵边境的权力,有利于钱辰将来起兵造反。
他当然不能答应这一要求,提出让钱辰接任钱忠做大司马。
钱辰不肯,二人扯皮。
最后我硬是把大司马的官印塞进了钱辰手里。
从那一刻起,钱辰意识到,我们兄妹俩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决定给我点颜色看看,顺便震慑一下我皇兄。
钱辰又找到了李岩,直接跟他挑明了来意。
此时李岩已经知道了当年钱辰送他翡翠戒指的缘由,他很后悔自己无意间成了钱辰借刀杀人的工具。
但是他不敢明面上违背钱辰。
杨昭见自己的师父左右为难,灵机一动想了个主意。
他让李岩往给我做糯米红枣里加少许巴豆粉,这样既能治我的便秘,又能对钱辰交差。
谁知钱辰打算以我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取李岩的性命。幸亏我苦苦求情,才让李岩如愿以偿地被赶到宫外,从此远离是非之地。
19
钱辰被打入天牢的那一天,皇兄亲自驾临公主府。
杨昭忙了好几天,准备了十六道热盘,八个冷盘,四道点心和四道热汤,以最隆重的规格招待皇上。
“玉薇,你有这样善于烹饪的驸马,这辈子可有口福了,干嘛一直闹着要和离呢?”
皇兄一口气干掉一碗酸萝卜老鸭汤,咂了咂嘴,似乎回味无穷。
“当时钱辰的事闹得我心烦意乱,我怕驸马会拖我后腿,就想恢复单身,和皇兄一心一意搞事情,哦不对,搞事业。”
不等皇兄开口,杨昭抢先回答:“我在皇上面前发誓,此生绝不会拖殿下后腿,殿下可以随便拖我后腿。”
我对杨昭微微一笑。
其实我当时想和离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杨昭是钱辰举荐的人,我一看到他就想到钱辰,越想越来气。
第二,我知道杨昭一心扑在烹饪上,不想让他卷入政治斗争。
只是我没有想到,杨昭爱我甚于爱烹饪。为了帮我搞定钱辰,他一忙就是好多天,连下厨都顾不上了。
“说起来,钱辰也是狗急跳墙了。”
我和杨昭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皇兄这些年来逐步削弱钱辰的权力,直到逼他接受礼部尚书一职的时候,钱辰手中已经没有了半点兵权。
所谓出将入相,不过是帝王权术罢了。
钱辰知道皇兄就要对他下手了,可是他却连一个兵也调不了。
无奈之下,钱辰决定投敌西凉,向西凉国王借兵。
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投敌信根本送不出去。
正在这时,他得知了我闹着要和离的消息,于是他跟我提出了一个所谓的金蝉脱壳之计。
钱辰把投敌信缝进披肩里,让前来接应的西凉人借着掳走我的机会,顺便抢走披肩。
当然,他还有一个更恶毒的心思,那就是以我为人质,要挟皇兄。
“朕布局多年,就差一个抓他的理由了,谁知他自己把理由送上门了。”
我飘飘然道:“如此说来,我当初闹和离闹得正是时候。”
杨昭听罢微微嘟起了双唇。
“殿下以后还会跟我闹和离吗?”
我望着他粲粲如星的双眸,笑道:“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杨昭面露紧张的神色。
“除非你以后再也不下厨了。”我得意地回答道。
正文完,番外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