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虐文?
(已完结,番外已更新)
我被燕不语毒死的第八年,空置许久的凤仪宫迎来了第二位女主人。
听宫人议论她姓苏,是尚书家的女儿。
新皇后似乎对我很有兴趣,她问侍候过我的宫女,嫣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皇宫众人闭口不敢提及的禁忌,她却这样大胆。
我想,燕不语一定很爱她。
和当年宠我一点都不一样。
1
我和燕不语初见那天,阳光很好,我也很好,燕不语不太行。
他难得一次被夫子罚了课业。
我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水榭偶遇的他。我随母亲进宫给贵妃姑姑请安,自己溜出来玩。燕不语因为被罚觉得很丢人,所以溜出来写罚抄。
我俩都怕对方泄露自己的行踪,所以答应给对方一点好处。
我给了燕不语一块从姑姑那里拿来的点心,燕不语分给我一半他的罚抄作业。
我们两人就这么乐颠乐颠地在一起呆了一个下午。
看吧,我从小就是不怎么聪明的一个人,我给燕不语的是我小心翼翼的珍藏,他分给我的是他的惩罚。
但我还是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距离燕不语那么近
因为,我喜欢他。或者说,我应该喜欢他。
手握西南边境军的静南王是先祖削藩后剩下的唯一外姓王。所以,我哥哥不能有一个成器的;所以,我姑姑抛弃了少年时代的青梅竹马,委身年过半百的皇帝;所以,我也要爱未来的皇帝,或者不爱也可以,结局并没有什么差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果我可以试着爱上皇帝,余生会比姑姑幸福很多。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
燕不语是我从画像上精挑细选的爱人,他在皇子里长得最好看。
当然,如果最后大齐的皇帝换人,我也可以爱其他人。
2
再一次见面是在秋狩,那天风也好,我也好,燕不语依旧不太行。
他被不长眼的畜生抓伤了额头,我代表静南王府来慰问。
按理说太子的帐篷没有允许不可以随意进入,但那些时候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我的身份,门口的侍卫只查食盒就放我进入帐篷。
我进来的时候,燕不语正躺在榻上休息。此时,他睡相很好,完全看不出日后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放荡不羁。
我睡眠浅,总是会被他压醒,他却说他喜欢。他喜欢,我便不能置喙,这是恩赐。
我把食盒放在那一堆礼品旁,又把一个绣得歪七扭八的荷包小心地藏在食盒底部。
那段时间京中流行这个,大齐民风开放,男女爱慕之情从不避讳。我的小姐妹们都给自己的心上人送了,隔天也都出现在那些人的腰间。只有燕不语,从来没有见他佩戴过。
他好可怜,如果没有人喜欢他,那么注定要嫁给他的我是可以喜欢他一下的。
抱着这种可笑的心态,我找府中的绣娘学了半个月,最后在绣娘无可奈何的目光中绣出一个丑得清奇的荷包。
虽然燕不语应该不会戴,但他知道有人爱慕他,这就足够了。
隔日,燕不语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居然佩戴了我荷包。
我和他隔着很远,但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因为我的丑荷包在燕不语腰间一众绣工精湛的荷包里显得那么突出地难看。
原来他不是没人爱,我又在自作多情。
3
第三次见面就是我和他的大婚,那天酒很好,我也好,燕不语……也还行。
他只是有些醉。
一身喜服的燕不语真好看啊,他还对着我笑,左边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良人好看,却不曾想穿着喜服的少年燕不语在多年后还时常走进我的梦里,陪我度过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
此时,我抓着燕不语晃晃悠悠挑落的喜帕,手心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嬷嬷把该教的都教给我了,却没教我若是夫君醉酒该如何做。
我吩咐侍女去厨房要来解酒汤,燕不语却像孩子一样不肯喝。他说那是药,他不吃药,吃了会死掉。我无法,只能依他。
幸运的是燕不语也不闹,就把我压在身下抱着。我伸手摘下他束发的玉冠,墨色长发散开落在我的肩头脸颊。我拨出一缕自己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同他的发打了一个结。
结发为夫妻。
从我七岁知晓自己要做燕不语的小皇妃起,到十五岁及笄礼后的第二天嫁给他。八年的时光,我似乎只学了爱他这一项能力。
娘说我不聪明,也就不需要有很大的野心,我只需要对燕不语好,对燕不语顺从就可以。
娘还说,若不是静南王府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女儿,她不会让我嫁进皇室。
我曾经以为是娘觉得我愚笨,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心疼我。
心疼我活不长。
4
作为燕不语的太子妃同他一起出席的第一个重要场合,是贵妃的葬礼。那天的秋雨很冷,我一点都不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燕不语不知悲喜,他远远站在灵堂外看着我哭。
姑姑待我很好,小时候娘忙着处理王府里的琐事,都是姑姑陪我玩、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睡。可是姑姑先天弱症,入宫后虽是用了更珍贵的药材一日日补着,却也总不见好。
最后在我和燕不语大婚后的半个月,宫里传来贵妃薨逝的消息。侍女说,姑姑一生无儿无女,临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我,如今看我嫁得良人,也算是了无遗憾。
良人吗?姑姑的良人随着她嫁入宫门去迎娶了其他女子,如今已儿女双全。我的良人对我淡漠疏离,不愿多见。
我们姑侄二人就像是风筝,看似攀得富贵一步登天,其实身上都绑着静南王府全族,又被皇室牢牢抓在手里,爱恨生死都不由己。
为显圣恩,贵妃的葬礼办得很隆重。燕不语是太子,要忙的事情很多,所以只我一个人静静陪了姑姑七日。七日到,贵妃起灵,送往妃陵埋葬。我跟着处理完政事的燕不语回到太子府。
「若是累了就去睡吧,我还有事要处理,今晚不陪你。」燕不语看着满脸泪痕的我,还是那样平淡无波的语气,就像我们婚后的日常相处一样。
他感受不到我的悲伤,或者说,我的悲伤与他何干。他不爱我,所以这份苦果只能我自己品尝。
也好,爱一个人太累,他是太子殿下已经很忙碌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呢?
5
被查出怀孕是在今冬的第一场雪,那天的雪落在脸上微凉,我只觉平淡,燕不语倒是难得惊喜。
太医是早上去通报的,燕不语晌午便赶回了府中,那时我正在用午膳,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这是两个月来我和燕不语第一次见面,他似乎更忙了,忙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因为我的精神实在不好,燕不语有些震惊,问过太医只说是正常反应。
可能即将当父亲实在是一件喜事,燕不语难得陪我用了午膳后又特意在太子府呆到晚上,陪我吃过晚茶才走。
皇帝最近很喜欢留他在宫里过夜。
临走前,燕不语亲亲我的额头,小声问我:「小花嫣,你想当皇后么?」
我很困,不明就里他为什么会问这种可能要杀头的问题。但很多年后我依旧能记得自己的回答:「如果你是皇帝的话,我就想当皇后。」
燕不语笑了,比新婚那日更好看,这一次他没有醉,满心满眼地看着我。我想,这一刻他大抵是爱过我的。
原来只需要一个孩子就可以,是吗?
6
皇帝的驾崩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虽说已过不惑之年,但皇帝身体向来健壮,二十五年前甚至还御驾亲征了一次。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突然暴毙的样子。
但即位的太子殿下仁孝无比,亲厚为民,所以没有人会去做多余的事情。
燕不语在这个冬天最冷的那一日登基为帝,我的册封礼随他一同举行。那日天空飘的是鹅毛大雪,我却只觉温暖,燕不语出奇地平静。称帝这件事好像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喜悦,他反而更关心我的肚子。
「没关系的,已经五个月了,太医说胎像很稳。」我看出燕不语的关心,把手放在他手心里磨蹭。身后是梳头嬷嬷在给我梳发髻,旁边有小宫女在检查我封后的吉服,燕不语就这么坐在我旁边,静静地陪着我。
其实,在当阿飘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想,如果我能死在这一刻,是不是就可以不带怨念地早已去投胎了。
母亲和姑姑总说羡慕我,说我心思纯净,脑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说人啊,想的越少才越幸福。我曾经只当她们是安慰我,毕竟我的平庸在世家大族里也是出了名的。
直到后面,我越学越聪明,越学越有心思,我才发现母亲和姑姑说得对。同样的,如果我能像日后那样聪明,也许就能在这一刻看透燕不语眼里的情绪,除了忧愁,还有一丝愧疚和狠厉。
可我是个天生的笨蛋,在该聪明的时候愚蠢地享受自以为是的幸福,又在该装傻的时候精明得发蠢。
皇后的吉服很重,凤冠更重。燕不语站在那样高的台阶上,待我一步步走向他。太监总管拉着细长的嗓音宣读诏书——「咨尔嫡妃花氏,德才兼备,含章秀出......」
明明近在耳边的声音距离我却越来越遥远,像是有什么东西抽走了我的思绪,身体也开始软软地不受控制,我想我大概是要睡着了。后来经历过死亡才知道,我那时候应该是要死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有人在高呼流血了,又好像有人在喊太医。这么隆重的场合,是有人出什么事了吗?我迷迷糊糊地想。
直到我落入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是燕不语。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慌张的语气:「小花嫣,你不要有事好不好……你不要吓朕,我求你......」
啊……原来出事的人是我吗?
恍惚间我看到燕不语从我身下探出的手上分明染了红色......
是血。
7
孩子没了,流掉在燕不语登基当日,我的封后大典上。
太医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燕不语一身登基的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下。
「小花嫣,你别哭,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燕不语对我分外温柔,他干燥的指腹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
原来我哭了吗?我以为我早该认命的。
种种迹象都早已证明我和燕不语就是硬凑起来的鸳鸯谱,是得不到幸福的。所以当他给予我封后的荣宠时,上天就会收回我的孩子。
其实他之前问过我要不要在寝殿休息,不必去参加大典。是我贪心不足,我想着这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场合,我不愿缺席。
到底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陛下,臣妾无事。」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静得多,甚至还有心思安慰燕不语。只不过张口就吃到了自己咸涩的泪水。难吃死了。
「小花嫣……」燕不语把我揽进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和在府中喜用的淡香不同,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你以前……不是都叫我不语哥哥吗?」燕不语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的确,从初见起,燕不语就仗着比我高一头让我叫他哥哥。可我府中有兄长,于是和他商量,能不能叫他不语哥哥,燕不语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为此,我还多分了他一块海棠酥作安慰。从那以后,别人口中喊他太子殿下,我叫他不语哥哥。
若没有丧子之痛,那的确是我嫁与燕不语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他命人翻修凤仪宫,说要把房子盖得更大更暖和,让我住得舒舒服服。所以那段时候我都住在燕不语的寝殿里。
燕不语成了皇帝,反而不像太子时那样忙碌了。他几乎一整天一整天地陪着我。大约是流产后身体亏空,我很是嗜睡,经常一觉睡醒燕不语已经上朝回来了,我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坐在榻边,有时连朝服都没有换下。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换衣服,他说朝堂上有人争吵不休耽搁了时辰,若是去换衣服,怕我不能睡醒时第一眼就看到他。
燕不语这个人真的很会说话,只要他愿意,能把所有人都哄得像个傻子。我就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那时候奏折不多,燕不语总是能很快批完,然后他就会从旁边的软榻上抱起我,带我去看他搜集到的新鲜玩意儿,其实大都是他登基后各国进献来的贺礼。
燕不语只对金银锭子有兴趣,让人拿去充国库,其余奇珍异宝几乎都划进了凤仪宫。燕不语送我的这些东西,有价的能折合出几座城池,万金难求的无价之物甚至更多。
燕不语站在身后揽着我的腰肢:「小花嫣,你喜欢吗?」「喜欢的。」我拼命点头。
我想没有人会在那一刻说不喜欢,我喜欢的不是那些珍宝,是燕不语明目张胆的爱意。
我反身抱住燕不语,把脸埋在他的衣襟:「燕不语,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么好呀?」
这是我第一次对燕不语撒娇,他将我揽在怀里答应了。
8
凤仪宫断断续续修了四年总算修缮完了,但燕不语一点让我搬回去的意思都没有。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每日除了批奏折,就是陪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陪着我,就好像怕我突然消失一样。
不过有些事,他可以装作不知道,我却不能。四年时间足够前朝的风言风语传遍后宫,我是不是魅惑主上的妖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让燕不语真的杀了那几个进谏的老臣。所以我和燕不语提议,也许我该搬回自己的宫殿了。
以及,春天到了,他该选秀了。
燕不语对我的第一条提议只有一点点意见,他表示如果我想换个地方住的话,他可以陪我一起搬。但第二条意见,让燕不语罕见地生了气。
他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哪怕是在潜邸时候我们不冷不热的那段日子。燕不语生气一点都不吓人,他只是抓着我的脸颊问我,是谁把不该说的话递到了我耳边。
「燕不语,我疼。」他手劲不大,但我有些委屈。
「对不起……」燕不语惊醒一样松开我的脸,小心地捧着亲了亲,「你喜欢选秀吗?不喜欢我们就不选。」
「燕不语,有些事情我喜欢与否并不重要,甚至你喜欢与否都不重要,你明白吗?」我一直觉得燕不语聪明得像要成精,他怎么也有这般分不清的时候。
「朕是皇帝,不需要明白。你是皇后,也不需要。」燕不语咬牙切齿地把我抱起来扔到床榻上。他总是这样,难得有说不过我的时候就会折腾人,往往他都能无赖地取胜。
但这一次,他没有胜利。从某种方面来说,我也没有。
三月三,选秀大会如期举行。
燕不语借口政务太多不愿露面,他母亲早亡,这宫里也没有名正言顺的太后,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操办。我曾和燕不语抱怨,他说这是我非要求的结果,我活该。气得我很久没有理他。
世家大族教出来的女儿没有不优秀的,燕不语又是年轻有为的新帝,各家送来的自然都是最好的那个。我来选其实也花不了多少精力,因为总有那么几个必选项,剩下的挑长得好看的,或是才华横溢的就好。燕不语说不许选太多,超过十人就要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扣多出的月俸。我从来没见过燕不语这样无理取闹,但最终挑挑拣拣也只选了八人。吩咐好内务府安排后续事宜,剩下的不需要我管。
祖制规定妃嫔入宫第二日要前来凤仪宫拜见。
燕不语昨日休息在我这里,一听这事用过早膳就要跑,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我留了下来。
不知外面把我传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反正那些妃嫔见我的时候都有些惧怕,再加上有燕不语在这里,本来需要一个时辰的拜见,只持续一盏茶不到就结束了。燕不语颇为愉快地站起来,说他今天休沐,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西郊射猎。
西郊林场的风暖暖的,燕不语怀抱着我骑在同一匹马上,他把着我的手射出一支箭羽,稳稳命中在靶心。我拍手欢呼。
「开心吗?」燕不语亲亲我的侧脸,手下勒紧缰绳,马儿开始慢慢向前踱步。
「嗯!」自从七岁从南疆回到京城,我就再没骑过马。儿时父王和兄长总是带我骑在马上去巡山,那些日子遥远得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从没和燕不语说过我的心思,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
9
后宫人多起来和只有我一人时一样,风平浪静。
燕不语像是终于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觉,一日日忙碌起来。我做主让敬事房那边排了班,燕不语认命一样没提一句反对,按部就班地雨露均沾。大约知道是承了我的恩,那些妃嫔来拜见我的次数也越发地多。我和她们熟悉起来。
世家大族的小姐学的是琴棋书画,但到底都是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姑娘,玩心很重。我把燕不语送我的一副竹骨玉雕的麻将拿出来,凤仪宫便多了三五位常客,剩下几个不爱玩的,也愿意来我这里蹭吃蹭喝,我的厨艺很不错。只是一点,燕不语一来,她们就风一般地走了。
「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她们走得倒快,留我一个人收拾麻将桌残局。燕不语小气得很,这副牌是他不知从哪里淘的宝贝,若是宫人收拾时候磕碰到了,他肯定又要发脾气。
「怎么可能?她们就仗着你好说话告我黑状是吧?」燕不语细长的手指捻起一张牌递给我。
「那怎么人家小姑娘一见你都跑?」我接过牌码放整齐。
「因为人家都长了心眼,就你没有。」燕不语翘起指节重重敲了下我的额头,「你怎么还笨得和小时候一样。」
我现在明明理账管家都很厉害,燕不语还是觉得我笨。但我刚刚赢了虞贵人几十两银子,心情好得很,不和他计较。
当然,不久之后我也失去了和燕不语计较的资格。
因为他有了新欢。
10
当阿飘这些年我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比如尹无忧的脸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我依旧记得她明艳张扬的气质。
她是巫越进贡的贡女。热烈又大胆。
燕不语就像是被下了蛊一样,宠她甚至超过了当年盛宠于我。
尹无忧的任何要求燕不语几乎都会满足。她不喜欢皇宫的生活,所以燕不语可以丢下政事陪她游雪山、看漠北、下江南。她说宫里的女人太多,所以燕不语就在宫外很远处置一处宅子,院子里种满了巫越那边的奇花异草。
甚至就连尹无忧差点害死了虞美人的孩子,燕不语都能装作无事发生。
原来,真的爱一个人是可以胜过孩子的吗?
那他当年对我的好算什么?流产的补偿?
我不愿多想,因为今日已经有老臣以死相谏要求处死妖妃尹无忧,而燕不语只一言不发地匆匆下朝。那言官力气不大没撞死,但依旧惹得朝野震动。群臣无法,连同撞柱那人就这样跪在了我的宫外。
大齐有律,若帝言行不端,后有责规劝。如今已经要逼死言官的燕不语不能算言行不端,若史官如实记载,他现在可以称得上是个昏君。
彼时我正在教虞美人的儿子识字。
这四年来,除去尹无忧进宫前半个月查出怀孕的虞美人,后宫再无一人有孕。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是我和其他妃嫔除了麻将之外唯一的寄托排解。
我是母后,最基础最重要的识字由我来教,剩下的有的教读诗,有的教算术,有的教画画……虽然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他的父皇,但他有一群很好的娘亲。
安排人把孩子送回虞美人那里,我才敢打开殿门。又是一年严冬,穿着厚重朝服的臣子乌泱泱跪在我的门前,最前面那人的额前血染红了门前来不及清扫的一大片白雪。
像一朵哀怨的梅。
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见到了死人,被燕不语荒唐言行逼死的人。
可我记得,他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11
我赶到乾元阁的时候,燕不语并不在里面。太监首领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反手抽出门口侍卫的长剑抵在他的脖颈。
「皇帝到底在哪里?」静南王一脉是随着先祖打天下的武将世家,即便七岁之后便不再摸过剑,我的花架子吓一吓老太监也足够了。
「奴才真的不知道啊……皇上下朝后就同等在这里的尹妃走了,还……还特意叮嘱不许人跟着,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啊……」老太监涕泗横流。
「在宫外梅林的宅子?」
「您,您怎么知道……奴才可什么都没说……」
我绝望地闭上眼,燕不语果真如此荒唐。
后妃没有诏书不得随意出宫门,皇后也一样。我被困在这里,同一众臣子在乾元阁外,除了等待,面对这个天下至尊的男子,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
不知是不是燕不语的行为惹得天怨,本来已经快要晴朗的天空又飘起了雪。地板冰冷,大雪纷飞,从早朝一直到深夜,燕不语的身影才堪堪出现在殿门外。
他身后是披着白狐皮氅的尹无忧。
「怎么,你们是要逼宫吗?」燕不语的语气没有一丝悔过的意味。
「请皇上明鉴——求皇上处死妖妃——臣等愿以死谏——」
燕不语没有理会跪在后面的朝臣,径直往前走,终于看到了跪在最前面的我。他大抵有些惊讶,因为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过面了。
「皇后怎么也跟着胡闹,来人,送皇后回去。」
「燕不语,你是不是疯了?」我扶着侍女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生疼,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痛得像在呕血。
「花嫣,你管得太多了。」燕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尹无忧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身边,「来人,送皇后回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出宫一步。」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燕不语却不想再听,转身进殿关门。
身后是山呼万岁的群臣,身前是冷漠得陌生的君王。
我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无能皇后。
12
燕不语的荒唐行为终于有所收敛。
人说是皇后以死相逼才劝住了皇帝,因为那一日我是被抬出的乾元阁。其实不是的,我并没有想要死给燕不语看,我那时候只是很伤心,伤心到忘记了该怎么走回去的路。
凤仪宫诊治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每一个都是叹着气走的。
「微臣无能,娘娘的病恐怕……」太医院院首是个七十岁的老头,跪在我榻边不住擦额头上的汗。
「无妨,本宫还能活多久,你可以直说。」
「母后,母后你不要死……」虞美人的儿子不知何时跑进了殿,才四岁的孩子已经懂了生死,也不知是谁教给他的。
「不不……娘娘是寒气入体太深,这病恐怕无法根治,但只要日日服药,定可长命百岁。」
原来只是变成个药罐子。
「没事,你们去配药吧,本宫会好好吃。」
太医退下后,我才招呼燕乐过来,他已经哭成了小花猫。
「乐儿乖,母后不会死的。」我揉揉燕乐的脑袋,柔声安抚,「母后还要看着乐儿长大读书,娶妻生子呢。」
「好,母后不许骗人。我一定快快长大,不许父皇和坏女人再欺负母后。」
「嗯。」我看着眼前燕乐的小脸,突然间泪流满面。
我和燕不语本该也有一个孩子的。
太医说得没错,虽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但每天吃饭一样地喝那些名贵的药,总归不至于马上没了命。
只不过每年的冬天都会格外难熬。
七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启蒙,燕不语虽然依旧是那样独宠尹无忧,但总不至于连儿子也不顾,他还是请了朝中有名的大学士来做燕乐的太子太傅。
只是这孩子和他父皇一点都不亲,每次燕不语问他功课都犟嘴说不会,被燕不语抽手心是家常便饭。
「其实,你可以试着和你父皇好好相处。」我一边给他擦药酒,一边心疼。每次受了委屈燕乐都会跑到我这里来,因为我看他受罚就心软,会亲自下小厨房给他做好多好吃的。
「娘亲们和你父皇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你头上。」我叹口气,「你这样惹他生气有什么好处呢?」
「我讨厌父皇,母亲说如果不是父皇和那个坏女人,大家都会生活得好,母后也不至于如今这样委屈。」
虞美人的性子我知道,就是这般刚烈,她教燕乐这样,我一点都不意外。
「我不委屈。」
当年再多的难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仅仅只剩下了一点点感慨。
其实这些年燕不语也来过几次,都被我以病重不宜面圣打发走了。
我对燕不语早已没了年少时的爱意钦慕和最初那些年的眷恋不舍。只要他不再弄出言官以死相谏的荒唐事,我甚至希望此生不要和他见面。
13
当然,我不想同燕不语见面,也并不代表想同尹无忧见面。当这个女人翩然出现在我的寝殿时,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恶心,而不是惊惧。
「皇后娘娘。」她一袭从头包裹到脚的黑衣明显是夜行的装扮,见到我装模作样行了个礼。
「你来做什么?」我刚刚吃过药,嘴巴里苦得厉害,抓了几颗蜜饯一齐塞进嘴里,「这身装扮……难不成是燕不语要你来了结我?」
说完我自己忍不住笑出声,燕不语若要我的命,大约费不上尹无忧亲自动手,毕竟……
「我只是突然得了个消息,所以迫不及待想要和皇后娘娘分享一下。」
「什么消息?」我挑眉看她,「如果是燕不语给我下毒的事情,那我已经知道了,不劳尹妃大驾光临亲自告知。」
尹无忧美眸倏然睁大:「你知道?」
「知道,我还知道这毒我已经吃了很多年。」我笑意吟吟看着尹无忧,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经历,「这应该就是我身体亏空的根源吧?尹妃认识这毒?」
「你知道燕不语给你下毒,却不去查是什么毒?」
「查过,我只晓得大约和巫越有关,具体的便不清楚了。」我眨眨眼,不理会尹无忧的震惊。
这些年太医院给我开的祛寒气的药疗效总是差一些,所以我便找人偷偷去查。结果就是因为我体内有积年的慢毒。这毒药毒性霸道,强行用其他任何烈性药都会相冲,爆体而死。
而这种慢毒我曾在燕不语那里见过。
「花嫣,你就这么爱燕不语吗?爱到心甘情愿吃他给你的毒药?」尹无忧咬牙切齿。
「不,我早就不爱他了。」我摇摇头,燕不语早已不值得我花费精力去爱,我已经为他搭上了性命,不希望把最后时日的快乐也搭进去。
「燕不语的药是慢毒,我早就在那个雪夜里冻坏了身子,即便查出毒药停了服用,也活不了几年。」我轻声说道,「我每天都在告诉自己不要对燕不语产生恨意,我怕自己变成怨鬼去缠着他,可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见他。」
「尹无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活一年和活十年并没有区别。即便你说燕不语又多给我下了一种毒,我也会很平静地吃下去。」
「我不太想死,但也没有那么想活。」
尹无忧愣怔着,我猜她应该是发现了燕不语的秘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这些来杀死我。只是没想到我比她知道得更多。
「花嫣,那你知道燕不语还做了什么吗?我都告诉你,你别想就这么舒服地死……」尹无忧魔怔一样咧开嘴笑得扭曲又得意,双手直直伸向我的脖子——
然后她就被寝殿内突然出现的玄金衣袍身影一掌击碎了脑袋,霎时间血浆四溅。
我的寝宫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多年不见,尹无忧气质身形未曾更改分毫,燕不语却瘦了很多。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揽我进怀,被我嫌弃地避开。
「陛下若是方便,就叫人进来把你的爱妃清理出去,臣妾要休息了。」
我看也没看尹无忧的尸体,拢拢衣服就爬上床榻。
燕不语对尹无忧痛下杀手的理由我并不想探究,可能是他又有新欢了吧。所以尹无忧才来找我发疯。
「我能不走吗?」燕不语沙哑着声音开口。
「随便,你是皇帝,做什么我都管不到。」我抱着被子翻身面向里面,对燕不语眼不见心不烦。
我本以为一次的拒绝足以让高傲的燕不语滚蛋,但没想到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来,好像回到了很多年我还同他住在一处时那样。不过那时候多的是相拥而眠,如今他只是坐在外间的软榻上。
我不想见他,所以不许他进来寝殿,燕不语就很听话地隔着帘子。我不知道他想干嘛,良心发现?重续旧缘?还是话本子里写的追妻情节?无论是什么,我都没兴趣和他表演。
因为我真的快要死了。
太医说的长命百岁自然是为了保住脑袋的吉祥话,在我这副寒气和毒药交错蚕食的身子里,能用药养我五年命已用尽了太医们的毕生所学。
人在命数将尽时,是有感觉的。
我死在一个春光灿烂的好天气。
那天燕乐晌午下学堂,高高兴兴地来给我背最新学到的诗文,我把常吃的蜜饯和亲手做的糕点让宫女包了一纸包,给他下午带去学堂吃。「母后今天下午有些累,就不去给你送点心了。」
燕乐乖巧地看着我点点头:「那母后好好休息,晚上母亲和我一起来给母后请安。」
「好,去吧。」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燕乐,还是说给我自己。透过男孩欢快跑走的背影,我好像看到了某个夏日,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也是这样跑出了贵妃的宫殿,袖子里装着悄悄藏起的糕点,去了御花园那个偏僻的水榭……
「我们给彼此一点好处,保证都不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小不点,你该叫我哥哥。」
「可是我有兄长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燕不语。」
「那我叫你不语哥哥好吗?我可以多给你一块点心,算作补偿。」
「好吧,小不点。」
「我不叫小不点,我叫花嫣。」
「知道啦,小花嫣。」
14
我死后的第七天,灵柩被抬出了皇宫。就在我祈求转世不要再遇到燕不语时,我发现我成了阿飘。一只被困在凤仪宫里的阿飘。
自我死后燕不语就命人封锁了凤仪宫,只有每月固定来几名洒扫的宫人。我对时间的流逝和宫里信息的知晓大都是从这些宫人的谈话中分析。
我死后的第一个月,燕不语把我的牌位从法华殿拿到了乾元阁,每天吃饭对着,批奏折对着,若不是群臣反对说会扰我安宁,几乎要上朝都要抱着。
何必呢,他这不是有病吗?我活着的时候又是喂我毒药,又是让我跪雪地,每一件事都让我那么伤心,人死了,做这些又图什么?图自己心安吗?
我死后的第四个月,燕不语不知怎么,突然又正常了,乖乖把牌位放回了殿中。大概是他终于意识到这样真的很扰我休息吧。
我死后的第一年,燕不语终于彻底正常,就是他刚刚登基时的那种正常。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臣民总算盼到了皇帝不再疯癫。没有了曾经专宠的皇后和尹妃,后宫、前朝,平静而和谐。我和尹无忧都成了宫里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死后的第三年,听说太子近期开始着手接触政事。不过这些洒扫宫人知道的不多,只说近几年太子殿下出入乾元阁频繁,我想燕乐大概已经同燕不语和解了。虽然我不喜欢燕不语,但我希望燕乐能得到父亲的关爱。这是件好事。
我死后的第五年,宫人换了一批。这批不怎么说话,我很无聊。人呆在同一个宫殿五年都会很无聊,何况我是一个连吃东西和翻书都不能够的阿飘。最初那几年我还会模仿生前的习惯定时坐在桌子上装作吃饭,按时上床当当做睡觉,玩了一段时间过后发现这游戏着实无趣,就安安静静地飘在那里懒得再动。
我死后的第八年,某一日凤仪宫突然出现了很多宫人,不像是往常那样随意的洒扫,更像是要马上就要有人住进来那般仔细。
我猜是燕不语要册立新皇后。
「皇后娘娘安,皇上已经在法华殿等您一起进香了。」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跑进殿里,给这位苏皇后请安。
「好,你去告诉阿郎,我马上就过去。」苏皇后提起衣摆迈步出寝殿。
我附在她的凤冠上,想试试能不能出去。之前屡试屡败,但我不想放弃,我太想离开这里了。
可能是皇后命数相合,我居然跟着苏皇后出来了!但我不能乱飘,只能跟着她走。去法华殿的话,没准就被顺便超度了呢?
我颇为乐观地想。
法华殿还是那样庄严肃穆,苏皇后到来时,蒲团上已经跪了一个人。
「臣妾给皇上请……」苏皇后礼行到一半,就被蒲团上的人扶住了手。
「蕴儿还怀着孕,不必跪了,来给母后上柱香吧。」那男子抬头,我才发现他不是燕不语。是燕乐。
「这不合规矩。」
「没关系,母后不会介意的。」
苏蕴嫁给的皇帝是燕乐,那燕不语……
「父皇临走时说,要我把这个在法华殿烧掉。」燕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放进面前的火盆里。
「这是什么?」
「不知道,他说和母后有关,不许人看。」
「父皇和母后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之前总听人说……」
「那是一个不太美好的故事,你要听吗?」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父皇最后……」
「只爱过皇后。」
苏蕴的问题还没问完,我就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燕不语还是熟悉的玄金色袍子,腰间坠着那枚已经磨损不堪的丑荷包,就这样一步步拾阶而上,我想到封后大典那日,我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向他。
他看得到我,甚至还在对我说话。他说:
「小花嫣,我终于能来找你了。」
番外一:与吾妻书
与吾妻书:
花嫣吾妻,卿卿愿安。
写下这封信是在你离开我的第八年,我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也许你并不想见到我,但这是我心心念念的期盼。
八年时间足够乐儿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也足够我去尝一尝你的苦楚。
原来那种慢毒在体内日复一日地堆积是可以感受得到的,是生命渐渐流逝的惶恐;原来寒气侵体在冬天发作时候,连骨缝都是疼的;原来病痛缠身时一个人的夜晚是那么难熬。
我自以为天下无人比我更爱你,却又让你活得这样痛苦。
我有时在想,如果那一日在御花园我没有缠上你,你是不是就能拥有更好的爱人。直到我发现你体内的慢性毒药比进入太子府的时间更长……
花贵妃说得对,老皇帝不会放任花家女儿好好地嫁给燕氏。我知道你姑姑的死因,是被老皇帝用我母妃医人的药慢慢毒死的。
我母妃是巫越医女,是老皇帝南征的战利品之一。我印象里母妃是个很懦弱的人,得宠时候还好一些,失宠之后只能任人欺负。只有你姑姑因为在西南边境呆过,所以待我母妃格外亲切。
可是你姑姑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我母妃翻遍古书也找不到病因。直到她偶然听到皇帝对太医院的吩咐。
她用来止痛医人的巫医药方被老皇帝找人加了几味变成了慢性毒药,这种慢性毒药吃多了必然会气血亏空而死,但如果不吃,习惯了其中几味烈性药材的身体又会激烈反抗,会异常疼痛,会更快死亡。两难无解。
我母妃哭着把这件事告诉了花贵妃。
但不出半月,她就被警觉的老皇帝查到了那日行踪,让人用白绫勒死了。花贵妃央求我母妃远远看过你,是和她一样的慢毒侵体。
她说你喜欢我,央求我一定要娶你,要治好你。她会助我成为无可争议的太子,帮我除去一切阻碍。我答应和花贵妃合作。
她死后不过三年,老皇帝也金丹中毒被送去下面给她和我母妃谢罪。
其实她不求我我也一定会娶你,我好喜欢你啊,从初见的第一眼起。你像被惊到的小狐狸一样看着我,眼珠骨碌碌转看着鬼精鬼精,实际上笨得厉害。你把甜糕分给我,要叫我哥哥,还要帮我写罚抄。从那时起,我就在欺负你。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那年秋狩,你是唯一一个送我荷包的人,可少年的面子比天大、脸皮比纸薄,我不好意思只戴一枚,所以就让人连夜去绣坊买了数枚一齐戴上。后来我满心满眼都是你,脸皮也厚了,只戴这一个,你又嫌丢人要我摘下来丢掉,我自然不肯。
我早已把新婚那日你偷偷编的结发绞下装进里面,谁也没告诉。
我那么想和你亲近,又那么怕你被老皇帝盯上。我只能选择住在皇宫,加快你姑姑留下的计划。
太医报告说你怀孕那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好希望能有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儿。但你身体亏空得厉害,早已不适合怀孕,胎儿流掉是必然的,只是我没想到会是在封后大典上。你白日里故作坚强地说没关系,可夜里又会哭着喃喃自语,我抱着你就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玉,怀里人整夜整夜地流泪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那时候江湖上多了很多重金求医的告示。宫里的太医无能,那就求遍天下。我用死囚一遍遍给他们试药,可那些庸医无一成事。甚至我亲自求到药谷谷主,谷主也束手无策,他让我去巫越碰碰运气,毕竟这毒里很多药材来自那里。
我是在巫越族长的宗祠里找到的尹无忧。她一见面就认出了乔装打扮的我。她叫我哥哥,求我救她出去。
尹无忧是我母妃兄长的孤女,是我的表妹。
我母妃出自巫越最有名的医家,尹无忧的父亲不学无术早已喝死在酒馆,我的外祖也病逝在几年前。尹无忧是尹家最后的血脉,她说她可以试着制药方,但有两个条件:
一个是我要救她出去,娶她为妃。
一个是她不要那些死囚,她要我亲自试药。
不出一年,尹无忧果然被巫越当做贡女进献,我依诺娶她为妃,并在新婚夜当着她的面服下毒药。
慢毒一点点蚕食身体的感觉真的很糟,若不及时续药,那种疼痛的感觉又像是万蚁蚀骨。
尹无忧的确有天赋,虽然她要的药材多天南海北、千金难求,但有希望总是好的。我给尹无忧在郊外建了处宅子,让她养需求的巫越虫草,也方便她拿我试药。否则宫里人多眼杂,迟早会传出不该传的。
我不在乎史书如何记录,但我没想到朝臣会去惊动你。那日下朝后我匆匆赶去宅子,尹无忧需要的一味药材终于求到,她要我去试。煎好药已经在下午,我刚刚喝下暗卫就传来你领群臣跪在乾元阁的消息。
天地那样冷,风雪那样冰,你怎么受得住?
我惊惧交加赶回皇宫的时候,尹无忧的药发作了。她用药向来大胆,我体内像有针在一下一下夺,痛得眼前发黑。但都比不上看到你惨白脸色时的心碎,你姑姑就是因为先天弱症又服用慢毒才那样早亡,你淋着风雪跪了一日,又该是怎样的结局?我不敢去想,我只能吩咐宫人把你送回去,我痛得要撑不住了。
我不想你看出异样。
太医隔日来说你寒气侵体,但因为体内慢毒堆积无法用猛药根治。我知道我必须加快尹无忧的进程。
她对我言听计从,开始更加频繁地在我身上试药,有些药方虽不能拔去毒素,但能有所缓解痛苦,我也会很欣喜地命太医院去加在你的药里。尹无忧就这样吊着我。
是的,她在骗我,从始至终。
我总自以为聪明,却被一个骗子耍得团团转。她根本不可能制出解药,因为她恨我,恨你,恨整个大齐皇室。
五年来,你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说若再无法用猛药根治,就真的无力回天。
那日我正在尹无忧宫里看着她配药,也许是被这个消息刺激到了,也许是我很早就想这样做。
我拿起毒药的罐子捏开尹无忧的嘴巴喂她吃了下去。我说若是皇后活不了,她也不必活着。
尹无忧呕了半天发现无法,终于和我撕破脸皮露出伪装,她说她根本配不出解药;她说天赋如我母妃或许可以试出来,但她不可能;她说她就是要我和你都去死。
那一刻我想掐死她,但又觉得应该留着千刀万剐。可我最想的是要去看看你,我想求你可怜我再多活几日,除了她我还可以去找其他巫医。
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没用,我从来没有只信尹无忧,我早已求遍巫医,结果却是一样。
从我母妃逝世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注定。
那日我去你寝殿是想坦白的,我不想你在最后的时日还恨我,我想说我一直都那样爱你。可尹无忧竟然先一步跑到你面前,你说你早已知道我喂你毒药,你说你不爱了。
我听得浑身冰凉。可你没有错。
所以在尹无忧发疯想要和盘托出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任何的愧疚或者怜悯,这一切都是我欠你的。我知道自己不配再爱你。我只是有些不甘心,只是想多看看你。这些年我总是深夜才敢来见你一面,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生动的你。
你逝世的那天我在法华殿。
如果求医无用,那么求神佛呢?我在诵经时,缘一高僧突然睁眼说东宫娘娘薨了。我问他有没有起死回生的手段,缘一闭口不言,只说勿妄念。
他不说我就找其他人,最后终于有人告诉我你还没有离开,但我们还不能相见。
我强迫自己变成你记忆里的好皇帝,如果我变成最初的模样,你是不是就愿意来见我?
可是没有如果,八年里我一次次加大自己的毒药量,一次次求死又被救下。上天不允许我死,我要还自己造的孽。
可是我实在快要撑不住了,思念一刻不停地拉扯着我,眼前时常出现你的幻影,在御花园的水榭旁,在乾元阁的书案边,在西郊的林场上……
直到今日缘一高僧主动求见。我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如何见你,他只说十日后法华殿,你的魂魄会在那里消散。
我想,我终于可以死掉了。
燕不语绝笔
番外二:无忧往事
我的人生是从姑姑被抓走的那一年毁掉的。
大齐皇帝为进攻南瓯先拿巫越开刀,窝囊的族长抓了数十贡女进献,以求苟且偷生。
我的姑姑就是那数十牺牲品之一。她是爷爷口中天赋最高的巫医,我和自己酗酒烂醉的不成器父亲一样,只能学点皮毛。但我也很满足,比起吃不起饭的穷人,我还有爷爷和姑姑的疼爱。
可是随着姑姑被强行掳走,爷爷也气急攻心,没几年就撒手人寰。我的父亲拿着变卖医馆的全部银钱喝死在路边。
那一日我站在怡红院门口思考是要把自己卖进去,还是吊死在旁边的树上。
在我找吊死绳的时候,族长的人绑了我,他说他要收养我。
因为他打听到我的姑姑生下了大齐的皇子,我是他未来献给大齐的礼物。
我被关在宗祠不知道多少年,终于在某一天深夜等到了族长心心念念的大齐皇帝。他和我眉眼相似,却十足冷漠。
他问我能不能解一种毒。是一种根据巫医药方改制的慢毒。
我一听他说完就知道无解。或许天赋异禀的姑姑在世还能试一试,以我的能力就算耗尽心血也不可能成。
但我告诉他,我可以,我一定能试出来。
他是救我逃出这里的唯一希望。我受够了冰冷的地板,扎人的杂草,还有族中那些从未停止的恶心侵犯。
我要他立我为妃,我要拥有那些我从未享受过的优待。
我还要他亲自为我试药,因为我一定要看着燕不语走向死亡,这是他欠我的。如果不是他,我早可以死了,不必忍受这些年令人作呕的折磨。
燕不语很爱花嫣,爱到花嫣也让我生厌。但我不打算毒死她,我要看着她和燕不语互相磋磨至死。
我也曾想要弄死虞美人肚子的孩子,但燕不语的人看得很紧,我只试过一次就再未得手。不过没关系,燕不语不痛快就可以。
无数次我想也杀死燕不语,但看他一次次强撑着去看花嫣,我又觉得有趣。
后面几年,花嫣的病越来越重,燕不语越来越疯癫。他不要命一样逼我试药,我无所谓,他想死我不会拦着。但他居然把一罐子毒灌给了我!他根本就没想要我能活过花嫣。
但是,又有什么所谓呢?我那么多年前就该死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晚上,我趁燕不语的人换班时候逃出宫殿。
我要去找花嫣,她快死了,她不能就这么无知地幸福死去。
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燕不语喂她毒药。她说她不爱了。
但没关系,我可以告诉她更多,告诉她燕不语做的一切,她一定要痛苦,一定要比我痛苦……
燕不语一掌击过来的时候,我眼前只有花嫣平静的脸。
她冷漠地看着我,和燕不语一样,和族长一样,和那日掳走姑姑的皇帝一样。都是那样冷漠。
原来死亡是这样地痛。但还好,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苦。
意识消散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若有下辈子,还是不要做人了吧,真的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