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求求了,有没有什么平平淡淡的虐文?
我本是高门贵女,却与纨绔子弟苟合,被人捉了个正着。
我挺着大肚子进门,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夫君自觉拿捏了我,肆意折辱,将我与他成婚前的床笫之事大肆宣扬。
可他不知道,这个全府都捧在手心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一
夫君又一次去花楼喝酒,彻夜不归。
我去寻他。
还未进得厢房内,便听到笑闹声快要将屋顶掀翻。
一个人道:“裴兄这般荒唐,嫂嫂不恼你?”
裴曜笑道:“她敢!”
他喝得醉醺醺,大着舌头道:“你们不知道,当年还是她爬的老子的床……”
周遭诡异地安静下来。
他的一众兄弟们看到了我。
厢房中嬉笑的姑娘们见势不妙,也噤了声。
裴曜终于也发现了我。
他面上显出一丝难堪,抬手便将酒樽砸了过来:“又出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我一吓,向一旁躲了一步,酒樽砸在地上。
一个含笑的声音突然道:“我若有个这样美的妻,可舍不得这般待她。”
我顺着声音看去,见到了坐在裴曜上首的徐阙行。
京城纨绔之首。
确有一副好样貌,桃花眼一挑,便是风流姿态。
裴曜脸色一沉,强笑道:“我躲都躲不及,徐兄倒喜欢?”
他不好对着徐阙行发作,带着些狠意将我向上首推了一把:“去陪徐兄喝两杯。”
我震惊地看着他。
花楼的姑娘都悄悄捂住了嘴。
徐阙行唇角带笑,眼里是饶有兴味的打量。
裴曜盯着我,一脸戾气:“去啊。”
我低眉斟了酒。
徐阙行接了酒樽,指尖很有分寸地没有碰到我的。
裴曜的脸却越来越黑。
徐阙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裴曜却忽然暴起,伸手掴在我脸上:“你还要不要脸!”
我被他打得跌到一旁。
裴曜恼怒地拂袖而去。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骨节分明,袖口用银线绣着青竹。
徐阙行俯身到我耳边:“不如跟了我?我待你再不好,也会比他好。”
我看了他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会上战场吗?”
徐阙行的脸色茫然了一瞬:“什么?”
我避开了他的手,起身去追裴曜。
二
其实裴曜说得没错。和他的婚事,是我设计的。
我曾在城墙上见过他。
那是他第一次出征。金甲红巾,意气风发。
然后他出征回来,我就睡了他。
我至今记得那天裴曜醒来后茫然的眼。
他说:“姜婼,你喜欢我什么?”
我答不上来。
裴曜的脸色便一寸寸冷下去:“我成了世子,果然不一样了,曾经正眼都不瞧我的姜大小姐也来爬我的床。”
他毫不留恋地下了床,与他的弟兄们厮混去了。
那当口,徐阙行的家里正为他议亲。
他将京中名媛淑女的画像偷了出来。
一众纨绔围着这些美人画像,啧啧有声。
忽然有人问道:
“徐兄可有中意的?”
徐阙行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笑,扇子敲在我的画像上:
“姜婼。不过她家未必瞧得上我。”
一向在他们中并不起眼的裴曜,突兀地笑了一声:
“姜婼是不错。
“脸和身子,都不错。”
徐阙行当场变了脸色。
因为裴曜这句话,我在京中声名狼藉。
很快,我与裴曜仓促地成了婚。
婚后数月,我生下了迟儿。
这些年,为了迟儿在府中的地位,也为了我自己,我对裴曜称得上千依百顺,予取予求。
却只换来他变本加厉的作践。
我从花楼里一路追出去,他却快马回了府,命小厮将大门关紧。
我这个世子妃,只得深更半夜在侯府大门外拍门。
小厮的声音带着看好戏般的恶意:“夜深了,还请世子妃莫要吵闹。”
门里一片吃吃的笑声。
我捏紧了被夜风吹得麻木的拳头。
我对着门内,冷声道:“侯爷驻守边关,夫人一心礼佛,世子明日便要出征。做奴才的记性不好,我便帮你们想一想,这府里是谁在做主?”
又是谁,掌着你们的身契?
笑声僵住了。
我一拳锤在大门上:“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开门!”
三
大门被人一把拉开。
我的眉眼还厉着,对上的却是裴曜的脸。
他抱臂对我冷笑:“在我面前没脾气,教训起下人倒会摆架子。”
刚刚还狐假虎威的小厮畏缩着站得远远。
我说:“你怎样对我都可以,但这些下人今日不敬我,明日便敢苛待迟儿。”
裴曜却只听到了前半句。
他带笑盯了我半晌,忽然一把将我扛到肩上,向内室走去。
他将我甩到榻上,整个人便要压下来。
我伸手抵着他的胸口。
“不给?”他喘息着要撕我的衣裳,“不是你说的,我怎么对你都行?”xլ
“迟儿院子里的灯还亮着,我要去瞧瞧。”
裴曜恼得掐住我的下巴:“姜婼,你真会坏人兴致。”
我闭了闭眼,扯出一个笑来:“夫君,你对你放在心尖上的那位,也这样吗?”
裴曜脸色一变。
片刻后他咬牙道:“你也配与她相比!”
他甩了手,拂袖而去。
第二日,我便见到昨日对着还我面目狰狞的裴曜,对着尚书家的女儿鞍前马后。
他将她妥善安置好,又系紧她的披风带子。
踏出城门时他回头对她道:“阿萝,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娶你!”
行军队伍渐行渐远,裴曜的面容模糊。
我指着他遥远的身影,对迟儿道:“看,金色的战甲,红色的巾披,这就该是你爹爹的样子。”
迟儿的小手牵着我的手,眼圈通红:“我不认他。”
他年纪这样小,却已经知道,裴曜对我不好。
他与尚书女儿这样,分明是将我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迟儿的声音抽抽搭搭:“娘亲,能给我换个爹吗?”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
送行的队伍拥挤,徐家不知何时挤在了我们旁边。
忍俊不禁的正是徐阙行。
折扇挡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眼。
话却分明是对我说的:“当心尚书家那位阿萝姑娘吧,那可不是个善茬。”
他将折扇一收,对迟儿道:“小不点儿,别哭了,给你变个戏法。”
手腕一转,玉骨折扇竟在他手中凭空消失了。
迟儿止了哭,瞪大了眼睛。
徐阙行将双手握拳,掌心朝下:“猜猜那只手有东西?猜对了送你。”
迟儿犹疑半晌,指了指他的左手。
他将左手翻开,小小油纸包塞进迟儿怀里:“真机灵,归你了!”
迟儿脆生生笑开:“谢谢叔叔!”
油纸里包了几块松子糖。
迟儿开心极了:“娘亲最喜欢了,娘亲吃!”
我心头狠狠一跳。
我一早便忙于为裴曜打点行装,水米未进。
这几块糖来得太及时,及时得让我悚然。
偏生我一抬头,对上了阿萝带着刺的一双眼。
徐阙行从我身侧走过,低声道:
“我都快忘了,姜婼,你从来也不是个善茬。”
四
裴曜出征的半年里,阿萝时常做客侯府。
每次来,都带着裴曜在边关的最新消息。
她佯作讶然道:“裴郎他,不给家里写信的吗?”
裴曜的庶母陈姨娘恶狠狠瞪我一眼,阴阳怪气道:“家里有他看不惯的人,他才不愿联络吧。”
我只道:“他平安就好。”
阿萝嘲讽地勾起嘴角:“姐姐真是大度。”
其实不是大度。
我只想他活着。但是他经历了什么,想着些什么,怕不怕慌不慌……我真的不关心。
我只是盼着他回来。
没想到,大军班师回朝的那天,我找不到他了。
一众将士中,我偏生就找不到那个金甲红巾的身影。
我的腿发软,手脚冰凉。
迟儿发现了不对:“娘亲,你怎么了?”
我说:“你看到他了吗?”
迟儿目力好,指着人群最前的身影:“就在那里呀。”
裴曜依旧一身金甲。
可是颈间的红巾和身后的猩红披风,都不知所踪。
难怪我没有发现他。
迟儿见我脸色冷得吓人,小心道:“娘亲,谁惹你生气了?”
与此同时,裴曜跳下马,将尚书女儿抱在怀里转了一圈:“阿萝,我回来了,想不想我?”
阿萝羞得满脸通红,捶打他。
然后裴曜见到了我。
他对我吩咐道:“姜婼,你在府里安排喜事吧,我要娶阿萝过门。”
我看着他不说话,神情僵硬。
裴曜啧了一声,不耐烦地皱眉:“我说话你没听到?”
我看着他空荡荡的颈:“你的红巾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一脸无所谓:“战场上丢了。你正好给我绣一条新的。”
我说:“你配吗。”
一片寂静。
裴曜许久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
我拉着迟儿,转身就走。
迟儿兴奋得小脸通红:“娘亲生他气了?娘亲终于不惯他了!”
“因为娘觉得他不像了。”
“不像什么?”
“不像你爹爹了。”
五
我不想见裴曜。
府中的一应事务,除了与迟儿相关的,我一概不理。
下人们向他禀报,他冷笑道:“由她去。不出三天,她就得上赶着来找我。”
三天后,我几乎忘了还有裴曜这么个人。
他在战场上受的伤,我不再托人找宫中太医来看。
他夜不归宿,我吹了灯睡得极安稳。
迟儿提到他,不肯叫爹爹,只说“他”,我一时茫然:“你说谁?”
裴曜终于坐不住了。
他踹开我的门,怒道:“我早说过我要娶阿萝。你那时不言语,现在闹什么脾气?”
我看了他一眼:“下次记得敲门。”
裴曜仿佛一拳打进棉花里,气闷地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战场上落的伤总也不好,你不是有宫里的路子?找个太医帮我看看。”
往日里他主动同我说话,便算是和好了。
而今我沉默半晌,困惑道:“与我何干?”
裴曜气笑了,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准备请他出去。
裴曜抵着门框:“那我说件与你有干系的,我的战甲是不是在你这里?”
每次裴曜出征回来,我都会将他的战甲细细擦拭。
我最好的一间屋子,便用来存放战甲。
阿萝跟着裴曜,蹦蹦跳跳地走进来。
裴曜见一条绣到一半的红巾搭在战甲上,哼笑一声:“口是心非。”
他将红巾翻起:“你就绣个‘裴’?早跟你说了,绣个‘曜’,绣我的名字不好吗?”
我说:“我不会。”
裴曜再度气结。
阿萝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轻佻地在战甲上敲敲打打。
我看得皱眉,捉住她的手腕:“这不是你该动的东西。”
阿萝吃痛,娇蛮地扬起下巴:“裴郎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有什么碰不得?”
她挣开我,指了指心口处的一片金甲:“就这片吧。”
我说:“什么意思?”
裴曜说:“阿萝要靠近心口的一片战甲做聘礼,说是这样才能抓住我的心。”
我霍然立起:“你敢!”
我挡在战甲前面:“战甲环锁相扣,强拆一片便是全毁。裴家的战甲没毁在战场上,毁在这么个愚蠢的女子戏言里?”
阿萝恼羞成怒,眼里泛泪:“一副战甲而已,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婚事,有什么比我的婚事更重要?”
她转向裴曜:“我嫁给你做妾已是很委屈了,你还要我受多少委屈?”
裴曜看她一眼,立刻动容:“姜婼,你让开。”
我冷笑:“你知不知道,这副战甲是御赐之物,被人发现是你恶意损毁,你有几条命赔?”
裴曜的脸色霎时苍白。
阿萝却突然道:“这副战甲的来头,怎么你比裴郎更清楚?”
我心口重重一跳。
裴曜也狐疑地看着我。
我心念几转,冷冷道:“多陪裴夫人说说话,或许侯府的事情,你也知道得多些。”
这下换阿萝脸色难看了。xᒑ
阿萝一心巴结的,就是裴曜的庶母陈姨娘。可是裴曜的嫡母常年礼佛,阿萝连面都未见过一次。
我说:“你要争宠,随意。可是与裴家有关的,无论是这副战甲,还是我的正妻之位,我的迟儿……
我盯着阿萝,森冷道:“你敢碰,我一根根剁了你的手指头。”
六
阿萝并没有将我的警告放在心上。
因为她不过轻轻颤抖,裴曜就将她拉过来护在了身后。
裴曜说:“阿萝你别怕,有我在,她不敢动你一根头发!”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的。我说过,绝不让你再受委屈。”
阿萝被裴曜揽在怀里,向我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她嫁进府中的那天,锣鼓喧天,裴曜用的是正妻之礼。
甚至比我出嫁的那天还要热闹。
我平静地陪着裴夫人在佛堂抄经。
几日后,阿萝素衣来请罪:“妾身不知何处得罪了世子妃,竟不准妾身来向夫人请安,使妾身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这是到裴夫人面前抹黑我来了。
我搁了笔,正要说话。
裴夫人突然道:“婼婼这一手字,真是好。”
我分了神,有些羞赧:“母亲过誉。”
阿萝立刻道:“妾身这几日一直在为母亲抄经祈福……”
裴夫人侧眸看她一眼。
平日里,裴夫人素衣加身,腕上戴着念珠,眉目温和得像一尊菩萨。
可到底是执掌将门多年的人。
凝眉盯着人时,满目肃杀,阿萝竟不敢再多言一句。
裴夫人道:“我喜静。对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不想费心管教。往后不必来了。”
阿萝的脸色乍红乍白,十分羞愤地退了出去。
裴夫人漠然道:“她与裴曜倒很相配。”
裴夫人与裴曜并不亲厚,但很喜欢我与迟儿。
裴夫人说:“裴家未来的希望,我都放在迟儿身上了。裴曜若为难你,只管来找我。” լ
我低着头,眼泪砸在蒲团上。
裴夫人的手放在我头顶,平静得近乎慈悲:“婼婼,受委屈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想说,在很久很久之前,我还没有嫁进侯府大门的时候,我就想见一见她。
有人对我说过,她一定很喜欢我的。
可现在终究不是时候。
我只是擦干了泪,向她深深跪拜。
七
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正微微弯着腰和迟儿说话。
我走近了,却发现那女子是阿萝。
我将迟儿揽在身后:“你同我儿子有什么话说?”
阿萝好整以暇地直起腰,理了理头发:“小世孙告诉了我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我说:“我警告过你,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阿萝只轻蔑地看我一眼,摇曳生姿地走了。
迟儿拉了拉我的袖子,愤怒道:“娘亲,我明明一个字都没和她说。我才不和她说话,我是要让奶娘赶她走!”
我将迟儿抱起来亲了亲:“娘知道。”
迟儿挥舞着小拳头:“离间计,这是离间计!”
我笑得不停:“没白给你讲故事,这样聪慧,不愧是我和你爹的儿子。”
迟儿一愣:“他聪明吗?”
他问的是裴曜。
我轻声道:“你爹爹呀,是很聪明很厉害的。”
恰在这时,裴曜神情愤怒地疾步向我而来。
他的身后跟着阿萝,一脸的幸灾乐祸。
裴曜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声音森寒得仿佛来自地狱:
“姜婼,你竟敢通奸!”
八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
我的脑子被炸得一团乱,手指冰凉。
情急之下,我扬起另一只手,狠狠给了裴曜一个耳光。
裴曜被打懵了。
我的眼泪也泛上来,又惊又怒道:“裴曜,说话要讲证据,怎能这样坏我名声!”
阿萝尖叫着上前查看裴曜的脸。
裴曜却没看她,眼底血红地盯着我:“你要证据?好啊,那便把你东屋上着锁的房间打开,让大家都看看你藏了些什么!”
我愣住了。
阿萝缓缓回头,向我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那间上锁的房间,只有迟儿知道。
旁的人,哪怕再亲近,我也是不准进去的。
迟儿悄悄握住我一根手指,含着泪摇头。
娘亲,不是我。
我将迟儿的小手包在掌心里捂暖。
裴曜面孔扭曲,对着下人们一挥手:“撬门!”
我说:“谁敢!”
两相对峙,顿成僵局。
阿萝皮笑肉不笑道:“姐姐这样,莫不是想拖延时间,转移走什么东西?”
她咯咯笑起来,恶毒道:“或者……转移走什么人?
我说:“掌嘴。”
我身边的嬷嬷便要上前,裴曜立刻将阿萝护到怀里:“你敢!”
嬷嬷不卑不亢道:“老奴是夫人给世子妃的人,只听世子妃的。请世子让一让,否则老奴只能硬来了。”
嬷嬷有武艺在身,裴曜的脸色顿时难看得厉害。
他怒瞪着我:“姜婼,你就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
我说:“动手吧。”
嬷嬷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裴曜,左右开弓给了阿萝两个耳光。
阿萝尖声哭叫起来。
裴曜立时暴起。
我摘下戒指:“给你,钥匙。”
裴曜愣在原地,面容还狰狞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说:“当着我儿子的面这样编排我,被掌嘴是她活该。我既出了这口恶气,那间屋子你想看,便看吧。”
阿萝哭叫道:“这奴才竟敢打我!裴郎,你杀了她,杀了她呀!”
裴曜眼神闪了闪,盯着这枚戒指,佯作急不可耐地向东屋走去。
嬷嬷是裴夫人的人,他根本不敢动。
所以他假装没听到。
九
整整一屋子的画。
都是同一个人。少年将军,金甲红巾,英姿勃发。
阿萝愣住了。
她说:“这……这不是你与奸夫往来书信的房间吗?你与那徐……”
裴曜只盯着画中人发愣。
他讷讷道:“迟儿,你过来瞧瞧,这是爹爹吗?”
迟儿说:“是爹爹。”
“是吗,”裴曜低声道,“那为什么每一幅画,都没有人脸?”
所有少年将军的面孔,都是一片空白。
我握紧了拳,指甲扎进掌心。
我定了定神,说:“夫君总是走得那样远……远到我都看不清了,也不肯回头。”
我抬起头,眼泪滑落:“我想起来便痛,画不出。”
裴曜怔怔看着我,半晌后伸手,有些别扭地擦掉了我腮边一滴泪。
他说:“你心里既有这样多的委屈,怎就不能向我服个软撒个娇呢。”
他说:“你放心,我既娶了你,你便永远是我的妻。我的爵位,以后也是要给迟儿的。这些阿萝都不会与你抢,她不在意这些。”
我含着泪点头,余光瞥到阿萝面目扭曲。
这些话都是她亲口说过的。
而今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驳不得。
这一局,是我赢了。
可是几日后,迟儿失踪了。
十
我在侯府里发了疯。
好巧不巧,这一天还是阿萝的生辰。
我将能派的人都派了出去找人,其他人在府中掘地三尺。
阿萝哭哭啼啼道:“姐姐不满我的生辰宴如此张扬,我不过生辰就是了,何苦要藏起小世孙做筏子,这样为难我又为难下人?”
裴曜不耐烦道:“姜婼,你闹也闹够了,赶紧把迟儿领出来吧,做这种戏有意思吗?”
我没回头,抄起茶壶砸在他二人中间。
滚烫的茶水泼洒飞溅,阿萝尖叫着躲避。
我说:“我为了毁掉你的生辰宴把迟儿藏起来?你也配?”
裴曜的神情变了变:“还真丢了?”
迟儿的奶娘跪在我面前:“小世孙闹着要出门去集上给世子妃买新鲜玩意儿,奴婢只得带着去了,谁料来了几个蒙面汉子强行将小世子抢走,说这是他儿子……”
裴曜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阿萝诬陷我通奸的事情,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留了痕迹。
而我面无表情地将披帛在手中绕了绕,勒住了奶娘的脖子。
阿萝霍然立起:“你怎么在府里用私刑!”
奶娘脸色青紫,挣扎不止,我哑声一字一顿道:“我儿子在哪?”
我松了手,奶娘连连呛咳,大口喘息。
她涕泪齐下道:“奴婢不知啊!奴婢晓得世子妃心急,可世子妃就是勒死奴婢也没用啊……世子妃倒不如想想,是不是有哪个相熟的男子……”
裴曜道:“姜婼,你冷静点!你吓着阿萝了!”
我并不理会。
我说:“迟儿每次出门,再急也会到我房中来告诉我,由我亲自点了人跟着。”
“小世孙想给世子妃一个惊喜……”
“况且,”我打断奶娘,“我前几日已经将你调离迟儿身边,他想出门,倒专程去找你?”
不止如此。
东屋那个上了锁的房间,每次我都是从奶娘手中将迟儿接过来,再带迟儿进去。
我身边的人都乖觉,不会让阿萝靠近迟儿。
可被我撞到的那次,阿萝对迟儿说了那样久的话,奶娘都未上前阻止,还要迟儿来喊她赶人。
奶娘目光闪躲:“小世孙与奴婢感情深厚……”
我拔了刀,刀锋雪亮,映着奶娘和阿萝慌张的脸:“就因为迟儿是你奶大的,与你亲厚,我才打算晾几天再处置你,你倒迫不及待来送死。”
刀刃对准了奶娘的手指。
阿萝尖叫起来。
裴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够了,姜婼,你疑神疑鬼也有个度!阿萝心善,见不得这些!”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不然把裴曜的脖子也抹了算了。
不指望他帮忙,也别帮倒忙。
但为他收尸也浪费人手。
下一刻他道:“在这里用私刑,倒不如做点有用的!我也出去找迟儿,阿萝,你在府里乖乖待着,不要乱跑!”
阿萝抹着泪道:“好的,裴郎,你也当心些。”
裴曜跑走后,她转过身来,收起了满脸的楚楚可怜。
阿萝冷冷道:“姐姐,你不妨试试看。你切奶娘一根手指,我便保证,你儿子也会少一根手指。”
十一
我周身颤抖,牙齿咯咯打战。
果然是她。
我说:“你要如何?”
“我原本也不想做到这地步的,”阿萝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可是姐姐比我想的聪明太多,我若不早做打算,真怕哪天死在你手上。”
她快乐地看着我心急如焚,自己悠哉坐上了秋千,翘起脚尖一晃一晃。
“我的条件很宽容,”阿萝轻声道,“将迟儿从裴家族谱除名,永世不得袭爵。你自请下堂,从此不再踏进侯府一步。”
我咬紧了牙。
这些年,裴曜身边的女人不断,妾室一个又一个抬进府里。
可我并不在乎。
因为我全部的图谋,不过就是要迟儿入裴氏族谱,袭侯府爵位,把该属于他的,都为他挣回来。
汲汲营营,眼看要一朝坍塌。
可又有什么比迟儿的安危更重要? ᒐ
我只道:“眼下裴家就迟儿一个孩子,裴曜肯答应?”
“我自然会为他生下未来的世子!他有什么不能答应?”阿萝冷笑道,“至于裴曜其他的妾室……不足为惧,我一个个收拾。”
阿萝带刺的眼睛盯住了我:“你应是不应?”
我说:“我应。”
阿萝愉快地咯咯笑起来。
“好,”她说,“那你跪下,求我。”
我愣住:“什么?”
“我刚刚没说吗?”她状似讶异,娇俏地捂住了嘴,“你要跪在我面前,一步一叩,直到出了侯府,当街向我请罪,说自己不守妇道与人通奸,自请下堂。”
她俯在我耳边,尖利的声音像刺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然后,你的儿子才会回来,看见他被众人唾骂的母亲。”
恰在这时,嬷嬷从院门口进来,向我打了个手势。
我一直绷着的一口气一松,整个人几乎软倒下去。
阿萝笑得更猖狂,面带狠色:“怕了?当初咄咄逼人为难我的时候,任由裴夫人羞辱我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
我没有理她,指了指偷偷爬到一边试图溜走的奶娘,又指了指阿萝:
“淹死或者杖杀,随便吧,能死就行。”
迟儿找到了。
十二
“祖宗,你别哭了,这不前面就是侯府,已经派了人去告诉你娘了!”
迟儿骑在徐阙行脖子上,泪珠噼里啪啦砸下来。
他哭得很安静,哽咽着道:“娘亲一定急哭了。”
“你娘可不像你这么没出息,”徐阙行一手扶着他,一手还在比划,“她现在说不准正拎着把刀,一步杀一人,把害你的凶手都给剁了。”
一旁小厮看得心惊胆战:“少爷,不然您给小的抱着吧,再把孩子给颠下来!”
徐阙行气得大骂:“就你养过儿子是吧!你能耐,你了不起!”
“这要是摔出个好歹,世子妃能把您撕了……”
迟儿抹了抹眼泪,脆生生对着我喊:“娘亲!”
我拎着裙子,越过人群向他奔过去。
迟儿被高高架在人群之上,我一眼看到,便觉得安心。
快到近前时,徐阙行迎着光将迟儿从脖子上抱下来:“看吧,我就说你娘不会……”
我接过迟儿搂在怀里,整个人弯下了腰,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徐阙行没了声响。
过了片刻,一方银灰的帕子递到我面前。
裴曜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我抱着迟儿蜷缩着,徐阙行蹲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他自己的帕子递给我。
徐阙行喜洁,那件天青锦服却被迟儿蹭了一堆小脚印。他平和地看着我们母子,眼里藏了许多话,却什么都没说。
只有我问:“徐公子,你从前认识我吗?”
十三
徐阙行看到了裴曜。
他笑说:“京中的漂亮姑娘,我都是认识的。”
裴曜挤过来,挡在了我和他中间,对他不阴不阳道:“裴某家事,还要谢过徐兄帮忙了。”
徐阙行假装没有听出来他语中带刺。
“举手之劳,”他将玉骨扇在指尖轻轻一抛,展开,“不过你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对一个孩子这么狠,是要让这小不点儿受一辈子活罪啊。”
徐阙行是从人牙子手中将迟儿抢下来的。
迟儿奶娘遵着阿萝的交待,一出府便将迟儿卖了。
卖给了黑市的人牙子。
且特意嘱咐,要卖去偏远处,令家人再也找不到。
还说,此儿聪慧又能吃苦,可以学会旁人学不会的伎俩。
喷火,马戏,残疾表演,都可以。
我听得浑身发抖,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阿萝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将迟儿还给我。
她要让我受人唾骂断尽后路,永远找不到迟儿。
她要用迟儿折磨我一辈子,也要迟儿一辈子受非人虐待。
徐阙行看到我的脸色,对裴曜道:“裴兄,看顾着你夫人些。”
裴曜咬牙压着无名火:“还用你说!”
徐阙行沉着眼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我对徐阙行深深一礼:“徐公子对我儿有救命之恩,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裴曜突然暴怒:“你是想以身相许吧!”
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黑市的那些人牙子,我是知道的。手段阴毒,毫无底线,偏还人多势众,无孔不入。
且这些人报复心极强。
徐阙行能从这些人手里把迟儿全须全尾地救出来,是怎样的本事,又冒了多大的风险,不言自明。
裴曜怎就能愚蠢至此!
徐阙行的脸色也冷下来:“裴兄,慎言。”
然后他又将声音压得极轻,只有我们三人能听到:“除非你是当真的?”
裴曜怒极:“你……”
他敢对着我发作,却不敢对徐阙行放肆。
说也奇怪,徐阙行在众人眼中不过一介纨绔,一家子的富贵闲人,偏生裴曜这些人在他面前都收敛得很。
裴曜只得将火气都撒在我身上:“还不赶快回府!要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我抱着迟儿离开,忽然若有所感,回了头。
徐阙行以扇骨抵唇,又扬起扇子对着我和迟儿挥了挥。
迟儿被我抱在怀里,想了想,对着徐阙行遥遥一礼。
我简直哭笑不得。
裴曜却突然转身盯紧了我,恶狠狠道:“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我困惑:“解释什么?”
“家里刚出了事,徐阙行便知道了,还立时将迟儿救了回来,”裴曜面色扭曲,“他怎么会这样清楚你的事情?你还说你没有私通!”
我太过震惊,简直无言以对。
裴曜却总能让我更加无言以对。
他红着眼盯住我:“甚至,本世子现在都怀疑,迟儿到底是不是我的?”
十四
裴曜回了侯府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滴血认亲。
我只当他发癫。
我对身边的婢女道:“递我的牌子到宫里,求表姐帮忙找一位太医。姜府的府医也请过来,为迟儿诊脉。”
我拉着迟儿检查:“那些人给你吃了什么东西没有?对你做过什么没有?”
迟儿仔细想了想,摇头:“孩儿在那些人手里不过一刻,只受了些擦伤,然后就被徐伯伯救出了。娘亲放心。”
我看着他手脚的勒痕松了口气。和迟儿险些遭遇的相比,这些皮外伤都是小事。
婢女即刻便要奔出府去,却被裴曜拦了:“本世子看谁敢走!”
他说:“滴血认亲之前,谁都别想离开!”
我说:“裴曜,别逼我现在剁了你。”
裴曜寸步不让:“不是我的种,还想袭我的爵位?做梦!”
这时,裴曜随身的小厮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世子,阿萝姑娘醒了!府医看过了,她没事!”
我瞳孔骤缩:“她没死?!”
裴曜出门去找迟儿时,将自己最信任的小厮留在了府中。
就是为了看顾阿萝。
嬷嬷要将奶娘和阿萝在湖里淹死,小厮拼了命,到底把阿萝救了上来。
救上来之后,阿萝就一直昏迷不醒。
我就说带着迟儿回府之后,怎么整个侯府都找不到府医,原来是在阿萝那里守着。
裴曜对上我杀人的目光,梗着脖子:“事实未查明,你就趁我不在要害死阿萝,毒妇,幸好我早有预料!”
我突然笑了:“你做的很好。”
我本就懊恼阿萝死得太容易了。
我要活剐了她。
迟儿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要我抱。
他埋在我发间,用了极小的声音道:“滴血认亲,是不能,还是娘亲舍不得?”
我心头骇然。
我知道迟儿聪慧,却想不到他懂得这样多。
我闭了闭眼:“可以验,是娘亲不愿。你刚遭遇这些,娘亲舍不得。”
迟儿说:“那便没事。不过针扎一下,我不怕。”
我定了定神,对众人说:“去请宗族长老。把阿萝也带过来。”
裴曜怒喝:“此事和阿萝有何干系?”
一时间,我竟然想笑。
迫不及待要将私通罪名扣在我头上的是谁?
在我的坚持下,阿萝到底被人带了过来。
她看着我的目光,满是恨意和恐惧。
宗族长老们虽然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很丢人,却也还是对我道:“世子妃,请吧。”
银针扎破了迟儿的指尖,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裴曜死死盯着盘中的两滴血。
他说:“姜婼,他若真不是我的,我绝不放过你。”
阿萝道:“我早说了,姜婼她一直在戏耍你!”
片刻后,两血相融。
阿萝尖声道:“不对,这不对!肯定是哪里有问题,或许是水有问题!或许是姜婼买通了宗族长老!”
长老们气得胡子乱抖:“胡说八道!”
我一挥手,便来了一群人将阿萝制住。
裴曜目眦尽裂:“姜婼,你干什么!让人放开她!”
我说:“阿萝不敬正室,屡次污蔑于我,甚至伙同奶娘谋害族中嫡子,依长老们看,该如何处置?”
宗族长老们被迫参与了这一场闹剧,本就不耐烦。
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之后,便道:“世子妃是苦主,如何惩罚当然由你定。只是我们都觉得,这样的人着实留不得了。”
阿萝脸色惨白。
她尖声叫道:“裴曜,裴郎!你说了会护着我的,你怎么能让他们这样欺侮我!”
我说:“他护得住你吗?”
我看向裴曜:“你知道你的世子之位怎么来的吗?”
裴曜厉声道:“你住口!”
我当然不听他的。
我说:“这些年,我对你真的很好,你对我如何轻贱,我都没有放在心上过。所以你大抵是忘了,你第一次对我动手的时候,若不是我拦着,姜家已经要了你的命。
“我的父亲是当朝一品,母亲是望族之后,更有一个在宫中盛宠不衰的贵妃表姐。当年若不是我看上了你,若不是……凭你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庶子,能被迁到正头夫人名下,成为裴侯的世子?”
裴曜的神情一片空白。
片刻后他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是我先当了世子,你才中意我的。”
我说:“是姜家先给侯府递了话,侯府才抬了你的身份。”
裴曜整个人瘫软下去。
阿萝撕心裂肺道:“裴曜!救我!”
裴曜哑声道:“姜婼,求你……求求你。别伤害她。别让我讨厌你。”
我在乎吗?
我说:“给我把她活剐了。你们下不去手,就我亲自来。”
按住阿萝的那批人立刻抽了刀。
宗族长老们也觉得此举残忍,却不好说什么,只皱了脸转到一旁。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裴曜红着眼,突然一跃而起,竟一把抓过毫无防备的迟儿。
袖中刀滑出,刀尖在迟儿的左眼前方。
他的声音颤抖,嘴唇颤抖,手亦颤抖:“放她走。”
十五
虎毒尚不食子。
我着实没想到裴曜能做到这样。
裴曜道:“这是我儿子,我当然舍不得杀。但你如果不放阿萝走,我就刺瞎他的眼睛。”
迟儿瞪大眼睛盯着刀尖,很快眼中盈满了泪。
我说:“别怕,娘不会让人伤你。”
裴曜嘶声道:“阿萝,跑!”
阿萝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裴曜怒吼:“不许追!”
“没人追,”我说,“把刀放下。放下吧,她没事了。我不动她。”
迟儿的眼泪滚落下来,人却一动都不敢动。
“一刻钟以后,”裴曜的手不松,脸上露出一种痴痴的、有些癫狂的笑容,“一刻钟以后她一定跑远了,她安全了,我才会放手。”
“好,”我温和道,掌心摊开,“你看,我没有派任何人出去。我就在这里,我和你一起等。”
一刻钟以后,裴曜在我的诱哄下颤巍巍放下了刀。
迟儿扑进我怀里。
他哭得呜呜咽咽,很是委屈,边哭却边对我说对不起。
“都是迟儿不好,害娘亲只能把坏人放走。”
我抱着迟儿远离裴曜。
“怎么会是迟儿不好呢,”我说,“迟儿这样冷静,娘亲都没想到。迟儿是娘亲的骄傲。”
迟儿在我肩头抽抽噎噎。
他说:“娘亲,我是真的不认他了。”
“我知道。”我说。
本也不需要认。
若没有我默许,迟儿怎会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叫过裴曜一声爹爹。
他不配。我知道的,他不配。
阿萝走后,裴曜失魂落魄。
他每日喝得烂醉。
我去给他送汤。
他喃喃道:“姜婼,你真是狠毒。阿萝被你害得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她该过得多苦?”
我没有生气。
我说:“夫君不久后又要出征了。养好身子,别胡闹。”
我一勺一勺喂他喝汤。
裴曜醉得厉害,有些抗拒。
汤水流到他的下巴上。
我神色温和,手却坚定地一直喂,一直喂。
没过多久,裴曜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
我说:“裴曜,阿萝在哪里?”
他说:“城南的宅子里。我把姜婼嫁妆里的田产卖了,给阿萝买了宅子。”
我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很好。”
药效起作用了。
但区区一个阿萝,其实不值得我这么做。
我疑心的是别的。
我靠近他,很小声很小声地问:“裴昭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名字是侯府的禁忌。
所有人都不准提。
裴曜眼里现出极大的惊恐,久久不退。
他似乎是怕这个名字。
片刻后,他又慢吞吞地想起了什么,惊恐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裴昭啊,”他哑声道,“我杀的。”
十六
我神情恍惚地从侯府走出来。
嬷嬷有些担忧道:“世子妃,夜深了,老奴为您掌灯吧。”
“不必跟着。”我说。
我提着裙子走过寂寥街巷。
走过汩汩的河和干枯的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跑了起来。
夜风凛冽。
冷到了骨头缝里。
我不晓得裙摆沾了多少灰,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踩到钉子,衣裳有没有被刮破。
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然后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姜婼。”
“姜婼!”
“姜婼!停下来!”
我回头。
锦衣玉带的华服公子,玉骨扇,桃花眼。
是徐阙行。
他抓住我的肩膀:“姜婼,别跑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下意识道:“来找人。”
徐阙行的神色凝滞了一瞬。
他说:“来这里找人?你……”
他说:“你这路数挺野啊。”
此地是一片乱葬岗。
遍地荒坟。
我说:“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神情再次僵硬。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锦袍虽华丽,却是件寝衣。
我说:“徐公子这一身,还要带着扇子,是不是太……”
骚包了?
徐阙行气笑了。
他指尖一按机关,扇面上竟冒出了一圈尖锐的刃。
他说:“我听人报你大半夜出门突然开始疯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来找人拼命的。”
“结果带错家伙了。要早知道你是来这种地方,我该带一沓黄符。”
我静静看着他。
我说:“即便真的可能发生什么事……徐公子何苦以身犯险呢?”
他盯着我。
“是啊,”他慢慢道,“那你觉得我图什么?”
我移开目光。
他却步步紧逼:“裴曜无一处在我之上,你又图什么?”
他说:“若是从前的侯府,倒勉强与你相配,可叛臣一事后侯府已然没落了……”
“他不是叛臣。”
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顿时手脚冰凉,心口发冷。
何时起,我在他面前连基本的警觉都没有了?
徐阙行也愣住了。
月光昏暗,照着他的脸色在震惊中寸寸苍白下去。
片刻后,他用扇子挡了眼睛,低哑地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他说。
“我就说裴曜那样的人,怎么生得出迟儿来。”他哑声道,“迟儿是裴昭的,对吗?”
十七
裴夫人所出的嫡长子,圣上亲封的小将军。
裴昭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我始终不肯相信,他会真的叛国。
耳边仿佛又想起裴曜那癫狂得意的笑声:“他的双膝都被我打碎了,还在挣扎着往回爬,真不知道是想爬回去见谁。”
我的指甲嵌进掌心,嘴唇被咬出血来。
徐阙行掐着我的下颌:“姜婼,松口!”
我看着他,开口却是哽咽:“裴昭他没有叛国。叛国的是裴曜。”
徐阙行看着我,久久沉默。
我说:“我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是不是?”
“我信。”徐阙行说,“可是只有我信你没有用。”
这些年,裴曜百战百胜,圣眷正隆。
“他通过黑市与外邦做交易,他……”
“姜婼,”徐阙行打断我,“你全都告诉我,是想拉我上贼船?”
我一下住了口。
他救过迟儿。我本就欠着他一份天大的恩情。
他不该搅进这趟浑水里。
“我又没说我不愿,”他说,“可你一点甜头都不给?”
他的目光划过我眉眼,脸颊,停在唇珠上。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撤了步子要退。
徐阙行眼底突然发了狠,抬手扣住我的后颈,吮住我下唇被自己咬出的伤口。
“姜婼,你骗一骗我,”他哑声道,“你用骗裴曜的三分力气来骗我,我能心甘情愿被你耍得团团转……你不会么?”
我会。
我可以哄着他为我做任何事。
但我垂了眼,慢慢却坚定地将他推开。
我说:“我不想利用你。”
“可我想被你利用。”
我说:“会没命。”
徐阙行盯着我,我亦回视他。
片刻后,他缓缓松了手,撑住自己的额头苦笑:
“姜婼,你还真是一句都不肯骗我。”
十八
回到侯府时,天已经要亮了。
我守在佛堂外。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裴夫人道:“婼婼,进来吧。”
满室檀香。
我跪坐在她下首,喑哑道:“母亲,若有一日,迟儿长大了,他将心爱的女子带到我面前,我能认得出吗?”
念珠崩断,滚落一地。
裴夫人却看也没看,只轻声道:“你终于肯说了?”
我霍然抬头:“母亲早猜到了?”
她轻轻抚了我的发顶。
她说:“我毕竟是昭儿的亲娘。迟儿和他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况且,夫君尚在战场的妻子,怎会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归迟’呢?”
我的迟儿。裴归迟。×|
我跪伏在地,失声痛哭。
难怪我嫁入侯府,一切都顺利得惊人。
我买通大夫和稳婆在孩子的月份上造假,也没人发现。
大婚之夜,我在裴曜的醒酒汤里下了绝子药,悉心服侍他喝下。
那时他看着我说:“姜婼,像你这样贪慕虚荣的女人,我永远不会宠你的。”
我目光柔软地看着他:“我不在乎。”
我是真的不在乎。
我只要我的迟儿是裴家唯一的子嗣。
这些都发生在裴夫人眼皮底下。可她端坐佛堂,闭了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将管家权交到我手里,说婼婼,以后侯府你做主,发生什么事,母亲都会护着你。
她早就什么都清楚。
裴夫人道:“我有时会想,就这么糊涂着过下去也未尝不好,至少你和迟儿都能好好活着。为何今日想要说破呢?”
我说:“因为我找到了四年前允州一战中,幸存的士兵。”
裴夫人身形猛地一晃,抓住案角才站稳。
她颤抖道:“在哪里!我的昭儿从来没有叛国,是吗!”
我说:“那人不信任我,只想逃,什么都不肯说。可我想,他总会信任您。”
我握住裴夫人的手。
“为夫君昭雪的事情,婼婼就拜托母亲了。”我低声道,“至于裴曜那边……”
我说:“我来杀。”
十九
裴曜出征在即,我却每天闲闲地与其他官家夫人赏秋喝茶。
裴曜的庶母陈姨娘来敲打我:“夫君都要出征了,你倒有心思玩乐?一点也不如阿……”
阿萝的名字将要出口,被她咽回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发觉。
我十分恭顺地低头:“姨娘指点得是。我后日得闲,就去庙里为夫君求个平安符。”
我说:“只是那庙地处偏僻,我得多带些家丁。”
陈姨娘嗤笑一声:“还真是金娇玉贵的大小姐。带什么家丁?依我看,带个丫鬟也就得了,还能有人一天到晚盯着要害你?矫情!”
嬷嬷上前就要抽她。
我拦住嬷嬷,做出一副窝囊样子:“姨娘教训得有理,就按姨娘说的来。”
当天下午,嬷嬷告诉我,陈姨娘房里的丫鬟偷偷出了府,奔着城南去了。
我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去庙里求符的那天,天色阴沉。
我端端正正上了柱香,求菩萨保裴曜不得好死。
行至偏僻处,丫鬟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了嘴,敲晕了。
数道黑影无声将我围了起来。
阿萝从其中踱步走出,对我微笑:“姜婼,好久不见。”
她说:“是不是很意外,我居然还没死?”
她不来我才意外。
我说:“裴曜不让我找你,你倒主动来找我。你将我儿子卖到黑市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
阿萝咯咯笑起来:“你不也是好本事?竟然还能找回来。我明明特意叮嘱了,一定要将他打废了卖得远远的。”
我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混迹黑市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会听你的?不过敷衍罢了。”
阿萝并不恼,反而目露得意。
她对着那群黑衣人扬起下巴,拖长声音道:“你们——敢敷衍我吗?”
黑衣人大笑着回:“小的们可不敢!”
我目光震颤:“你们……”
“半个黑市都要听我调遣,他们,就是你口中的亡命之徒。”阿萝看着我,眼里闪着恶意的光,“你想被卖到什么地方呢?我砍了你的手脚,卖到暗娼馆怎么样?那里的嫖客就算认出了你是谁,也不敢说!”
她拎了把刀,开始对着我的手臂比划。
“你疯了!”我骇然道,“黑市丧尽天良,等他们被抓进刑部大牢的那天,你也逃不了!你要你爹如何自处?”
阿萝的爹正是刑部尚书,掌管京中刑罚事务。
黑衣人闻言,笑得更大声。阿萝也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还不明白啊,姜婼,”她说,“黑市是要孝敬我爹的。他们每年被金吾卫抓到那么多人,若不是我爹在判刑时将他们悄悄放走,黑市的人早就死光了!”
我点点头,然后道:“姚夫人,您都听见了?”
阿萝神色一变。
与此同时,数支箭射出,原本围着我的黑衣人纷纷中箭倒地,哀鸣不止。
破败院墙上不知何时埋伏了密密麻麻的金吾卫。
金吾卫上将军夫人从墙后走出,恨得咬牙:“我夫君为了抓这些黑市贼寇,折了多少弟兄的命在里头!千辛万苦捉了人送去你刑部,倒给了你爹中饱私囊的机会!老王八蛋!”
她伸手扶我:“伤着没有?”
我泪眼朦胧地向她一拜:“多亏姚夫人……”
“前天还一起喝茶呢,你再跪下去戏就过了,”姚夫人低声说,“姜婼,这人情我记下了,以后一定还你。”
喝茶那天我问她,若有个立大功的机会,金吾卫要是不要。
这便有了今天这一出引蛇出洞的戏。
阿萝终于从变故中惊醒,连连道:“姚夫人,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随口胡诌的,我爹是好官……”
“是不是好官,金吾卫审得出来。”姚夫人冷冷道,“这件事可不会再交给刑部,你且领教一下金吾卫的手段吧。”
姚夫人眼里带了冷冷的杀气:“我夫君那么多弟兄的命,你偿不起。”
这件事闹得很大。
朝廷命官竟然勾结黑市残害百姓,圣上震怒,特地叮嘱严查此案。
阿萝在狱中受尽极刑。
没撑过一天,她就将亲爹卖了个底掉。
于是刑部尚书上一刻还端着茶杯敷衍金吾卫,下一刻就被径直搜出了证据,丢入大牢一并受刑。
可两人竟都没供出裴曜来。
徐阙行对我轻声道:“进展有些慢了,是不是?”
他说:“你能想到用姚夫人,就不肯用一用我?”
我说:“此事对姚夫人有好处,可对你有什么?只有危险。”
“行,是我偏要上赶着,”他看我一眼,收了玩笑神色,“裴曜偷偷潜进过牢里。”
我握紧了拳。
徐阙行说:“裴曜在牢里对那阿萝说,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们出来。只是他们要撑住,受再多刑也不能将他供出来。否则三人都进了牢里,反倒没活路了。”
我冷笑:“他们肯信?”
裴曜这些天来,想方设法要和阿萝撇清关系,恨不得将城南的宅子都一把火烧了,就怕查到他头上。
“不信也是死路一条,信了至少还有希望,”徐阙行收了扇子,“不过阿萝毕竟是他的妾,他逃不掉的。你且等着看出好戏吧。”
二十
裴曜这些天来坐立不安。
圣上好像忘了他与阿萝的关系,一边在狱中疯狂折磨阿萝父女,一边任裴曜如常上朝下朝,还与他讨论出征事宜。
裴曜每次下朝回来,涔涔冷汗都将朝服浸湿。
终于,圣上召裴曜和我二人入宫。
圣上说,表姐久居深宫闷得很,恰好太湖贡了上好的秋蟹,他便索性召我夫妻二人一同入宫品尝,就当是个家宴。
我侍奉裴曜穿戴,他展着袖拧着眉,突然道:“一会机灵些。”
我看着他,佯作不解。
他说:“圣上或许会问起阿萝的事。如果情势不对,你就挟持贵妃,来保我。”
我动作僵住了,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
裴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不是让你真的杀了贵妃。只是万一圣上不听解释,你机灵些,也能为我争取些时间不是?”
他嫌恶地看着我:“不然带你有什么用!”
我低了头不说话。
裴曜的品性,我现在再清楚不过。他就是个畜生。
表姐不晓得裴曜这一肚子贼心烂肺,见了我便笑:“婼婼,坐过来,到我这儿来。”
裴曜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坐到表姐身边。
表姐将声音压成了耳语,说的话倒与裴曜一样:“婼婼,一会机灵些。”
我讶然地看着表姐。
她说:“不管发生什么,只管牢牢贴着我。我现在肚子里揣着龙胎,宫人不敢冲撞你。”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将螃蟹推远了些,只捻了果子吃。
我应是,眼底潮热。
这样的一个人,裴曜让我挟持她。
他配吗?
况且裴曜怎么会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圣上笑道:“裴卿何以这样坐立不安?”
裴曜赔着笑:“内子不在身侧,有些不习惯。让陛下见笑了。”
说罢,他将自己面前细细剥好的蟹肉让宫人为我送过来。
像他从前对阿萝一样。
我轻轻推远了。
脏。
圣上大笑:“从前听说你宠妾灭妻,如今妾没了,倒念起妻子的好了。”
终于提到了阿萝。
裴曜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裴曜忽然起身行了个大礼:“陛下明鉴!臣从前不知道刑部尚书一家做着这样无耻的勾当,才会被阿萝妖言蛊惑!而今臣只恨她一家乱了我朝社稷,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臣只愿从此与她再无干系!”
说到动情处,裴曜已是热泪盈眶,连叩几个响头。
我看得一阵恶寒。
圣上摆了摆手:“闲谈而已,裴卿冷静些。这样说来,尚书勾结黑市一事,裴卿丝毫不知?”
“臣有罪,臣未能察觉!”裴曜含泪道,“若臣早早发现,臣一定亲手杀了她!杀了她们一家!若能手刃如此大奸大恶之徒,臣就是赔上性命又何妨!”
圣上敛眉不语。
谁都看得出此刻裴曜心中忐忑至极。
裴曜慌得厉害,又道:“陛下若不信,只管将尚书父女尽情严刑拷打,受尽极刑!陛下就是打死他们,他们也会说,臣与此事毫无关系!”
他说:“或者,臣可当着陛下的面,去狱中手刃尚书父女,自证清白!”
满庭寂静。
只有裴曜急促的喘息起起伏伏。
表姐担心我扑到裴曜身边求情,已经准备好了要按住我。
可我坐得极稳。
片刻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尖叫。
“裴曜……你狼心狗肺……”
裴曜登时色变。
圣上放下杯盏:“把屏风撤了吧。”
屏风后,赫然是一个大铁笼。
阿萝蜷缩在里面,囚衣混着血污粘在身上,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原本死都不肯供出他。
可裴曜刚刚的慷慨陈词,她听了个清楚。
阿萝一双眼睛却满是沁了毒的恨意:“他早就投敌了!黑市最赚钱的买卖,便是帮他把情报传给外邦!”
圣上原本不动声色地坐着,此刻都变了脸色:“什么!”
阿萝一脸畅快:“百战百胜?狗皇帝你做什么梦呢?就算是当年的裴昭,都做不到百战百胜!”
听到裴昭的名字,我猛地攥紧了手指。
阿萝尖厉笑道:“不过是做给你看的戏!每次裴曜出征,外邦接到消息,便不痛不痒地佯败。等到别的将军出征,裴曜便将军机泄露给外邦,好让他们把你真正忠心的将士打得落花流水,蚕食你的疆土!”
圣上一把掀了桌子:“你好大的胆!”
我赶紧护住表姐的肚子。
表姐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不动声色拉着我退到一旁。
这时裴曜看向了我,厉声道:“姜婼!”
他要我挟持表姐。
而我在他看过来之前,已然挡在了表姐前面:“保护贵妃!”
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宫女,立刻围拢在我和表姐身前。
纷纷抽出了兵刃。
她们不是真的宫女,而是宫中的暗卫。
表姐拉我坐到她身边时,我便将裴曜打算利用我对她不利的消息,写在了她的掌心。
接下来上菜的宫女们便换了模样。
死局已成,裴曜一张脸血色尽褪,眼中一片空白。
阿萝癫狂地笑起来。
“手刃我和我爹?”她咯咯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裴曜,要死一起死!你一个外邦细作,装什么赤胆忠心?要不是四年前你杀了你兄长,谁知道你是谁——”
她的话戛然而止。
一支玉簪钉在她喉间,冒出汩汩的血。
裴曜披头散发,眼底血红。
他的声音嘶哑如恶鬼:“贱人!住口!给我住口!”
旁人也被这一瞬的变故惊着了。
圣上指着裴曜:“拿下!”
禁军将形容癫狂的裴曜按在地上。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宫门处的登闻鼓。
“何人击鼓?”
铿锵鼓声中,裴夫人道:“我儿有冤,请陛下明查!”
二十一
裴曜挣扎着想起身:“母亲,母亲救我!裴家就只有我了,您要是让裴家绝后,对不起我爹——”
裴夫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只对圣上行了大礼:“我儿裴昭有冤,请陛下做主,为我儿平冤昭雪!”
裴曜挣扎的动作滑稽地定格了。
他像一条短暂跃出水面的鱼,重新砸回了湖底。
圣上怒极反笑:“好啊,你们裴家真好啊,不过四年,出了两个叛臣!”
有一瞬间,裴夫人的神色痛极。
可她极力保持了镇定:“四年前叛国的便是裴曜。我儿裴昭不是叛臣,他一心为国,只是低估了……”
她喘了口气,没有去看裴曜,免得压不住满腔的恨意:
“……低估了至亲的心,能有多毒。”
裴曜神经质地笑起来。
裴夫人向圣上叩首:“臣妇有人证!是四年前允州一战幸存的将士,恳请陛下召见,让他把当年真相公之于众——”
“你胡说!”裴曜狰狞道,“我放了把火,所有的人都烧没了,没了……”
“你放了把火?”圣上冷冷道,“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
圣上一展袖:“宣!”
宫人用半块破破烂烂的竹筏,抬进来一个人。
表姐面露不忍。
那人形容着实惨烈,没了左臂和一条小腿,一张脸更是烧得面目全非。
旁人想象不出,他平日里要如何走路。
我却是知道的。这人划着那半块破竹筏,便能在乱坟堆里如履平地,稍不留神便从人眼前消失,轻易再找不到。
也不知道在我找到他之前,他独自在乱葬岗里划了多久。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努力挺直了背,向圣上行了个将士才行的礼:
“臣……北武军右骁卫张忠……叩……叩见陛下!”
那一副烧坏了的嘲哳嗓子,令在场所有人为之动容。
只有裴曜听到他的名字,脸色彻底灰败了下去。
从张忠口中,所有人得知了当年允州一战的真相。
正如裴曜那一晚告诉我的。
外邦一路攻至允州,和京城不过两城之隔。
圣上点了裴昭去守城。
裴昭是报了必死的心去的。只有两桩事他没料到——
一则,他临行前悄悄跳窗进我的房间,说此去凶多吉少,若他不能活着回来,一定找个更好的人嫁了。
我却点了迷香,将他勾上了榻。
我说:“裴昭,你要是不能活着回来,我就完了。
“所以,你就是爬,也给我爬回来。”
若早知那时一语成谶,我一定对他说些更好听的话。
二则,裴曜的庶母陈姨娘不知时局凶险,只觉得这是个大好的立功机会。
所以她逼着裴曜一同上战场。
裴曜是庶子,既无功名也无资质,只能当个无名小卒。
第一次与外邦交战,裴曜就吓破了胆。
外邦是蛮人,攻一城屠一城,手段残忍血腥至极。
裴曜闯进帅帐,对裴昭哭道:“兄长,我们降吧!若被那些蛮人抓去,他们会活剥了我的!”
裴昭一脚踹了他的心窝。
“懦弱不忠,当初又何必闹着上战场!凭你这样扰乱军心,我都能下军令斩了你!”
裴曜却恨极:“你是将军,危险时那么多人都护着你!可我只是一个卒,没人管我,被掳还不就是一眨眼的事!”
“你是来守城,不是来军营当少爷的!”
裴昭卸了裴曜的战甲,将他绑了起来。
裴曜和战俘被扔在一起,每日对着看守的士兵道:“若城破了,你们会带着我们一起逃的吧?不会丢下我们吧?”
看守的人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道:
“一个爹生的,容貌身量都像,怎的芯子里就差这么多?”
另一边,裴昭抵死守城,蛮人竟久攻不破。
而裴昭据蛮人作战路数,已向京中求了援兵。待援兵和粮草赶到,便有转败为胜之机。
城中将士虽困顿,却心怀希望,斗志昂扬。
只是苦战之下,人越来越少。裴昭亦身受重伤。
没有人手再用来看守裴曜。
裴曜便趁人不备,挣了绳索溜了。
他来到裴昭帐中。
他说:“兄长,若此战告捷,返回京中,你会告发我吗?”
他向裴昭下跪:“兄长,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向我娘交待?你小时候落水,我娘救过你,你欠她的。”
裴昭看着他,闭了闭眼:“裴曜,别犯糊涂。只要你今天不趁机逃走,你还是我弟弟。”
裴昭说:“回去以后去祖宗祠堂跪着,向裴家列祖列宗认错。只要你保证日后不再上战场、入朝堂,我会为你找一门能活命的营生。这样,我也算对得起陈姨娘。”
裴曜在他榻前磕首:“谢兄长放过。”
起身的瞬间,裴曜手中却寒光乍现,刺向了裴昭。
裴曜面目扭曲:“不能做官,只能做个卑贱营生,你这与杀了我何异?凭什么你享尽荣华富贵,让我当个贱民?你做梦!”
裴昭瞪大了眼睛。
他在战场落了重伤。
再好的身手,也没了用武之地。
况且他没有防备。
蛮人都打不死、打不怕的小裴将军,因着一时恻隐,就这么折在了庶弟的手里。
前来传信的将士掀开帐帘,目眦尽裂:“将军——”
裴曜半张脸染血,森然回头,匕首向着传令将士而去。
一时间,城中乱成一团。
众将皆怒。
人人嘶吼着:“为将军报仇!”
却在此时,蛮人也攻破了城门!
原来裴曜也放跑了其他战俘,让他们给蛮人递了消息,说今日再不破城,等援兵赶到便来不及了!
裴曜对着蛮人首领行跪拜礼,投了敌。
他对蛮人说:“我愿意为首领效劳,可是我须得在京中有功名。请首领陪我演一场戏吧。”
于是援兵赶到时,便看到满城烈火,裴曜被吊在城墙下。蛮人首领举着裴昭首级,大笑道:“你兄长都降了,你还不肯降?”
裴曜眼含热泪,嘶吼:“北武军——誓!死!不!降!”
援兵救下了“誓死不降”的裴曜。
消息传回京中,圣上大为感动。
就这样,裴昭成了叛臣,裴曜却免于株连,将功折罪了。
而今真相摊开,竟是如此不堪。
张忠道:“当年裴曜让蛮人屠城,臣诈死,又从烈火中捡回一条命,便一直藏身于城外乱葬岗,只盼有朝一日能为小裴将军沉冤昭雪!”
他向圣上叩头,因为身子不平稳,便成了以头抢地。
“圣上明鉴!臣一直留着当年的军令,小裴将军从始至终,从未想过要降!倒是裴曜这样的通敌卖国之人留不得,留不得啊!”
张忠涕泪横流,声嘶力竭,额头已然见血。
张忠不信我。因为名义上,我是裴曜的妻子。他一心以为我要杀他灭口。
可我找到他后只是暗中接济,从未伤过他。
为了裴昭,我们都等了很多年。
“别再叩了,”圣上低声道,“你有大功。孤会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
圣上说:“四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