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古代普通女子的身份写一篇爽文?
(已完结)
1.
我在御膳房杀了十年的鱼,临出宫前,被太子宠幸了。
事后我很慌,他也…… 嗯,看上去很慌。
但表演有些肤浅,毕竟他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他说:“孤……”
我说:“滚。”
他说:“岁岁……”
我说:“滚。”
他说:“岁岁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
我说:“滚你妈的球。”
他生气了,说:“我妈是当今皇后,你让我滚可以,怎么能让我妈滚?”
他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
“咦,不对,这是我的寝宫啊,要走也是你走。”
我一看也对,这里金碧辉煌可不是我住的那小破屋。
我麻溜地爬起来,扶着腰往外走。
正好他也扶着腰往里走。
走得太急,差点没又撞到一块。
一出门我就愣了,檐下头一溜儿站着勾肩缩背鹌鹑一般的宫女太监。
我一时起了好奇问:“做什么你们耳朵里都塞着布条?”
为首的嗫嚅:“昨个晚上太子爷吩咐塞上的,说姑娘你声太大,让奴才们老实站在屋外头不要听。”
我的脸一下从头发丝红到了脚后跟。
“咝——”腾起一股青烟。
熟了。
我一整天都在努力回想昨晚上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呃,只记得半夜里太子突然传膳,而且指名要吃我炸的花生米。
本来昨晚也不该我当值,我迷迷瞪瞪爬起床炸了一盘花生米,又被要求送到太子爷的书房。
太子爷正坐在灯下浅酌,薄衫轻敞,墨发如瀑,一副灯下美人的慵懒模样。
他看见我眼睛亮了亮。
一指身旁:“坐。”
我说:“奴婢不敢。”
他说:“这世上还有事情是你不敢的?当年在涿郡,你骑在我的脖子上薅我头发……”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嘴。
我说:“过去的事就别说了,那时我只当你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哪想到你后来成了太子,我现在也很后悔啊我。”
“当年我们还起过誓,要一辈子做好兄弟,结果你在皇宫我眼皮底下,躲了我整整十年。”他眼神悠悠。
“那个,小时候说的话哪能当真呢,你说是不是?”
他说:“别废话,孤今晚想要你陪我喝酒,你就说陪不陪吧?”
“不——”
“十两银子。”
我嘴唇一秃噜,“二十两。”
“十五两,不能再多了。”
“太见外了,什么钱不钱的。十五两就十五两。”
这夜,东宫里伺候的宫人们看到了一副奇景:素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和一个御膳房的小厨娘相对而坐,桂花酿就着花生米,你一杯我一杯,花生米嚼得嘎嘣香。
他们瞧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过没过多久,太子就把他们撵出去了。
那一晚到底喝了多少杯,空了几个酒坛子,我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两人越喝越上头,越喝越脸红心跳,越喝气氛越暧昧。
到后来,谁先扑倒的谁,谁先扯了谁的衣衫,谁先点了一把火?根本是一笔糊涂账。
第二天腿倒是确实软得一批。
那件事不能想,一想就脸上火辣辣的。
我已经二十五了,按宫里的规定,可以回家陪老子娘了。
我急慌慌卷了包裹,脚底抹油当日就出了宫。
得亏我溜得快,果然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太监领着太子旨令去了御膳房,要册封我为良娣。
啧,这个良娣谁稀得当谁去当,反正我不稀罕。
2.
我要回涿郡,我老子娘还在伏牛山的土匪窝里等我回家呢。
说起来,当年天下大乱,我老子娘拉着一伙人占山当土匪,也是为了填饱肚子。
那时群雄四起,各方势力打来打去,把天下搅成了一锅粥,我老子娘他们浑水摸鱼,土匪事业搞得有声有色。
有一回劫了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原打算向他爹要一笔赎金,没料到他爹也正忙着四处打仗,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儿子。
小少爷在土匪窝住了半年,成功与我混成了兄弟,最后赎金没捞到半分,反而搭进去许多口粮,纯纯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那位小少爷不是别人,正是燕殊,如今的太子。
后来燕殊他爹不负众望当上了皇帝,天下平定之后,土匪这一行就越来越不好恰饭了。
眼见没了搞头,我老子娘深谋远虑,托关系把我塞进了皇宫。
虽然只是在御膳房杀鱼的小厨娘,但按照我老子娘的说法,那好歹也算是一份有皇家编制的正经活计,说出去也能替咱伏牛山长脸。
不是,当土匪也这么虚荣的吗?
皇宫中宫女太监众多,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我初进御膳房,干的活最脏最累,吃饭时,有时却连一个肥肉也分不到。
每每受不了,想撂挑子:老子不干了!老子娘的家书总会不期悠悠而至。
“岁岁吾女:见信如吾,家中一切安好,唯今春多雨,你娘在坡上种的两亩黄豆泡烂了根,颗粒无收,怕是今年连豆羹也吃不上了。”
或者:
“岁岁吾女,你二伯家和五叔家今年都新添了人丁,寨子里人口越来越多了,你娘近日正为大伙添备过冬衣物之事烦心,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我很惭愧,眼中蓄了两泡泪水,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老子娘。
他们在外头过得太苦了,我怎么能就想着跑呢?
我要多多攒钱,往后孝敬他们,让他们过好日子。
我在御膳房里勤勤恳恳干活,左手一把剃骨刀,右手一把刮鳞刀,双刀霍霍,刀下亡鱼不说上万也有上千。
苦熬多年,终于到了出宫的时候。
没料到数月前一次宫宴,会撞见燕殊,并且他把我认了出来,以至平白生出了许多枝节。
不过不打紧,我还是要走的,谁也别想拦着。
我抱着自己辛苦多年攒下的体己,小包裹一背,小身板一扭,挥挥衣袖,背影潇洒。
3.
伏牛山在涿郡西南,山势高耸绵延,自古便是土匪出没之所。
山高路险,易守难攻,我老子娘当初选在这里当土匪,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一路搭乘马车,又步行数十里,几乎没累成狗。
原以为前面便是熟悉的土匪寨,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个大土坑。
即大且深,像一个巨大的海碗,带得周围林石倾倒,寸草不生。
它的附近还有许多坑,大坑小坑,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方有的圆。
我傻了。
若不是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岁岁!”
我一回头,看见一群人朝我奔过来。
打头那人一身腱子肉,晒得黢黑,拉住我眉开眼笑。
我喜道:“大哥,怎么回事,爹娘呢?”
大哥笑的露出一口漂亮白牙,带我到一处,指着那处金碧辉煌的大型建筑得意说:“喏,岁岁,这是咱们新建的寨子,阔不阔气?”
我目瞪狗带,然后就看见了我老子和娘。
穿着织金团花的绸缎衫子,身上披金戴银,白了,也胖了,乐呵呵的不像是土匪,反倒像一对土财主。
我觉得我上当了,白白在皇宫挨了这么些年的苦。
听我老子娘讲,我入宫后第三年,他们在伏牛山上挖出了金矿。
黄澄澄,亮闪闪,如假包换的金矿。
由此,伏牛山的土匪发了,发大发了。
老本行也不干了,天天拿着铁锹簸箕在山上挖洞。
为了掘金,他们毫不带犹豫的把老寨子也拆了,又另择良地建起了更大更豪华的庄子。
我老子娘成了真正的土财主。
知晓了来龙去脉,我气得直搓牙花子。
“所以你们信上说吃不上豆羮都是假的,骗我的?”
“啊,可不兴这么说,你娘种的豆子绝收了是真的,那年我们没有吃黄豆羮,吃的是绿豆粥。”
我爹笑眯眯的。
“你们还说,我娘日日操劳,为了添置冬衣烦恼得不行,这个也是骗我的吧?”
“啊,那次你娘一口气从绸缎庄子订了十几种花色料子,叫了好几个婆娘一起商讨衣服款式,整整商讨了三天才定下来,的确很是烦恼。”
我:……
我娘兴致高昂说:“最近有个时兴的衣服样式,听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明日我带你去五都镇挑两匹料子,回来给你做衣裳,顺便让你的未来婆母见见你。”
我:“……娘,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我娘白了我一眼,“你小时候是订过娃娃亲的,你忘了?”
我没忘。
我感到了头秃。
“可是,沈怀安二十六了吧,按道理,孩子都该能打酱油了吧?”
“他没娶亲,人家一直等着你呢。”我娘突然得意起来,“也就是我安秋华的女儿,你入宫这么多年,沈家那孩子却一直对你死心塌地,还说了非你不娶。”
“娘,我不想嫁给沈怀安。”
“为什么,沈怀安哪里不好?”我娘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
沈怀安没什么不好,我就是单纯的不想嫁他。
但我不敢说,我怕说了以我娘的尿,哦,脾性会把我骂的体无完肤。
我有种感觉,我娘很着急要把我嫁掉,恨不得倒贴的那种。
回寨子里这些时日了,我也不傻,我觉得,我老子娘有事瞒着我。
土匪寨子很大,依着山势,三合土垒的围墙修得又厚又高。
我闲时瞎逛,看到各个路囗都有人把守,各个腰悬佩刀,轻易不放人过去。
我觉得就算是土匪寨子,这守备也忒严谨了些。
问起大哥,大哥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别问了,岁岁,这都是为你好。”
我爹我哥成天忙碌,有时几日不见踪影,我不禁感慨:“娘啊,你男人天天不挨家,莫非是外头找了姘头?”
被我娘抡起扫把追着满院打。
上巳节那日,听说五都镇来了一帮杂戏班子,顶缸和变戏法是一绝,我娘拉着我去凑热闹。
行到半路,听到车外声音喧哗。
我娘撩开车帘,热络同人招呼:“沈家母,可是去镇上瞧热闹吗?真是巧了,我也是,不如我们一道吧。”
巧什么,明明早就约好的,娘你可真是个戏精。
我嗤之以鼻。
沈家婆母是个面色慈和的白胖妇人,当即从自家车上下来,笑眯眯拉住了我的手,一阵猛夸。
“果然标致,不怪我儿喜欢。”“这模样,这气度,也得是姜家母你才教养得出来。”
我娘一面谦逊,一面忍不住自得,两人相谈甚欢。
我尴尬病都要犯了。
抬眼看见马车前头立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俊逸青年正朝我看。
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如玉升温,只耳尖一点薄薄的微红。
是沈怀安。
多年不见,他的相貌与我记忆中那个文弱秀气的小男孩已经相差甚远。
沈爹与我爹原是知交,两家以前经常相互串门子。
那时,沈家在镇上开米粮铺,生意虽做得没有如今大,但大小也算是个财主。
至于一个土匪为什么会和财主交上朋友,这是一个谜。
小时候我和沈怀安时常一块玩来着。
我性子野,下河摸鱼,上树捉鸟,瓜田里偷摘西瓜,菜园里偷拔萝卜,都是他给我放风望哨。
有时候运气不好,被主人逮着了告到大人那里,我毫不迟疑地甩锅给他,他也不争辩。
任大人怎样责罚,他都一声不吭,微微红了眼圈活像一只小兔子。
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把我供出来,他闷闷说:反正都是罚,我一个人担着就够了,还把你拉出来做什么?
我很感动,摸摸他的头:“好儿子,爹疼你。”
我们在山野里混着长大,过得十分愉悦,不过后来,我就不太有机会跟沈怀安玩了。
原因是他爹给他请了先生,拘着他在家读书,盼他将来走仕途,光耀沈家门楣。
我很是失落了一阵,但这种失落过不久就烟消云散,因为我又有了新的玩伴。
有一回我爹下山打劫,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少爷。
小少爷脾气很大,总是拿鼻孔看人,听我爹说,他爹是大周朝哪个郡县的太守。
不过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他爹拉了一帮人马,说是镇压叛乱,其实自己也惦记着做皇帝。
他爹没空搭救他,小少爷就留在了土匪窝,一来二去,和我混成了好兄弟。
和沈怀安不一样,小少爷看上去冷傲,实际玩起来比我还疯。
我算是个胆大的,但我不敢捅的马蜂窝,他敢捅,我不敢抓的大花蛇,他敢抓,而且抓起来面不改色。
我很佩服他,虽然嘴巴不承认。
我们两个在一起,玩得就更疯了,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逃脱不了我们的魔爪,我与他俨然成了伏牛山双霸。
但闯的祸事多了,被我娘拿着竹条追着屁股打的机会就多。
娘问:是谁带的头?
这时候就显出区别来了。
那家伙会不带一丝犹豫地说没人带头,都是两人一起商量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有罚一起罚,有锅一起背。
皮肉挨着竹条,噼啪作响,如同新年炸响的鞭炮。
彼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就会格外的怀念沈怀安。
小少爷后来被他爹接回去了,摇身一变,成了当今太子。
哎,要不说世事无常呢。
当年我用泥巴糊他脸,大脚丫给他屁股踹出两个鞋印的时候,也想不到他会有今天啊。
后来我还见过沈怀安几次,他果然依照沈父的期许,中了童生,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因这时他已经知道我与他订过亲,少年每次看到我,模样虽然镇定,微微泛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
及至我入了宫,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每年的生辰都会送我一些小玩意儿。
什么湘竹制的折扇,珊瑚做的耳坠,紫檀木雕的簪子……
到我出宫时,林林总总塞了一大包。
沈怀安下马朝我过来:“岁岁。”
“爹在。”我脱口而出。
说完,两人都呆住,蜜汁尴尬了。
我嘴角不禁抽了抽,咳,这该死的条件反射。
我娘首先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沈母表情十分精彩。
唯有沈怀安莞尔一笑,眸中细碎微光。
对我说:“我记得小时候你不喜坐车,只爱骑马,我多备了一匹坐骑,你可要与我同行?”
“去吧去吧,我正好和沈家母单独说一会儿话。”
我还没回应,我娘已经一把把我推下了车。
又补了一句:“咱们各玩各的,你不必管我。”
我巴住了门缝。
“不是,娘,你把我落这了,天黑我怎么回家?”
我娘像没听见,赶苍蝇似的,“去去去。”
“咔”一声,干净利落地关上了车门。
3.
武都镇是江北大镇,商铺栉比,行人往来。近些日来,听闻因关中大旱,大批灾民为了活命四方逃难,街头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
沈怀安此人,生了一副柔软心肠。
见街边一小乞正与人争食,因年小体弱争抢不过,急得大哭。他动了善心,从铺子里买了数个白面馒头给他。
没想到像一下捅了蚂蜂窝,一群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乞儿团团将我们围住,一只只脏污的手伸到眼前。
“公子慈悲,公子好人,恭祝公子与夫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我:……不是,小孩哥,你们误会了。
眼看着走不脱了,我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扬手洒了出去,趁乞儿们蜂拥前去拾捡时,拉着沈怀安溜之大吉。
行出十数步后,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同沈怀安交握着。
待要松开,不料却被沈怀安反手握住了。
我一怔,抬头看他,但见他眉眼间神色温柔,玉面朱唇,耳根一片羞赧的薄红。
他说:“岁岁,自我十三岁那年知晓你与我有婚约起,我便一直期盼着这一天,你不知道现在我有多开心。”
青年眼神赤诚,如潭黑眸里满满映着都是我的影子。
熠熠如星,竟让人不敢直视。
我讷讷:“沈怀安,你不必如此,你没有想过,其实我并非你的良配?”
我不学无术,琴棋书画半点不懂,贤良淑德一样都不沾。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一个读书人,若非猪油蒙了心,都没有瞧上我的道理。
但显然,沈怀安不这样认为。
“岁岁,你很好,在我眼中,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哦哇,说的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但人贵自知,说到底,我吧,就不过是个厨子。
4.
身为厨子,我也是有追求的。
回家不过两日,我已接管了土匪寨中大大小小三百余口的饭食,凭着高超厨艺,狠狠笼络了一波人心。
其中以尤伯的儿子尤四九为甚,俨然已成我的迷弟。
挺壮实一个小伙子,正经打更巡逻的差事不上心,一得空就颠颠跟在我屁股后面烧火劈柴打杂。
他还曾经企图以一只公鸡为酬劳,拜我为师,被我严词拒绝,理由是根骨不佳。
为此他很是沮丧。
一日因听闻大哥出门办事途经浏阳,我跑去托他带两斤豆豉回来做蒸鱼。
半个月后,大哥回来了,没带回豆豉,却带回了一个男子。
甫一看清那男子的脸,我惊得差点下巴掉地。
那人倒是气定神闲,长身玉立,朝我闲闲一礼:“姜姑娘好,在下苏彻。”
我面色变幻不定。
大哥笑容憨厚:“苏兄不必拘谨,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便把这里当自己家。小妹性子野,被爹娘宠坏了,若有失礼的地方,苏兄多担待。”
拘谨?我眼冒金星。
大哥,你看他有半分拘谨的样子吗?
撩起袍袖,大马金刀往椅子上坐下,信手端起桌上一杯茶水来啜饮。
明明姿态随意,偏偏面色就是那么泰然,神情就是那么愉悦,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些赏心悦目。
大哥身上带了伤,脸色有些发白。
爹娘十分紧张,问起遭遇,道是现今路上不太平,四处都是流民。大哥原在汝州一带购了批粮,不想被一伙凶徒盯上,半道上拦路抢劫。
大哥原本也不惧,毕竟干土匪就是老本行。
奈何这伙人人多势众,大哥一个疏忽,差点被人一刀捅了心窝子。
幸亏苏彻路过,白衣公子路见不平,拔剑相助,险险救了他一命。
大哥感激涕零,他性情本就豪爽,喜结交朋友,因苏彻自称乃是世家子,出门游历是为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盛情邀约,拉着一起上山来了。
当晚,苏彻被安排宿在了西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半宿的饼,终究按耐不住去敲他的房门。
谁知邦邦敲了半天,那丫的却不应声。
我失了耐性,干脆卷起袖子从窗户爬了进去。
嗯——
别问我大半夜的窗户为什么没关,我怀疑那是他丫故意给我留的。
因为我刚一跳下去就被人钳住了。
鼻尖一股清冽冷香萦绕,苏彻嗓音低沉。
“姜姑娘,半夜三更,你不在床上睡觉,却来爬我的窗,意欲何为?”
我翻了个白眼:“姓燕的,你装什么装啊。”
“你错了,我不姓燕,姓苏。”
“切,骗鬼去吧你。”
“你眼神不好?”
“我还没瞎。”
黑暗中,我们大眼瞪小眼。
他突然嗤笑一声,放开了我,接着烛火微晃,桌上的灯烛被点燃。
一室微光中,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扶额侧头看我,眼中似笑非笑。
“房空有烛惜佳人,夜半无人私语时。大半夜的,一个姑娘主动进了男子的房间,大概只有一个意思。”
“姜姑娘,你可是想与我共枕席?若你有此美意,在下却之不恭,今夜便与你共效鸳鸯。”
“呸,什么鸳鸯,我就想问你,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堂堂一当朝太子,不好好在皇宫里呆着,享受锦衣玉食,反而跑外面瞎逛,这是要亡国了吗?
“怎么,你不欢迎?”他冷笑,眼睑一搭。
“听令兄说,姜姑娘好事将近,当真是可喜可贺。
我虽想反驳,奈何底气不足,烦躁地一抚额头:“我没想嫁人,那是我爹娘的意思,不是我的。”
他盯我半日,伸手打开房门。
“既然如此,姜姑娘请回吧,我要歇下了,不送。”
我被他推了出来。
接着“哐当”“哐当”两声,门与窗户都关了个严实。
我气不过,泄愤般朝着他屋顶扔了一块石子。
谁知那石子滴溜溜一阵滚动,顺着瓦檐,好巧不巧砸中了外面值夜的守卫。
顿时一阵喧哗。
“谁,哪个王八敢砸老子?”
“出来,老子打不死你。”
我溜了。
第二日,尤四九头上包着纱布出现在我面前。
“师傅,昨晚我被人下黑手了。”
“啊……谁?抓到了吗?”
“没。”他沮丧道,复又咬牙切齿。“娘的王八羔子,找出来老子捏死他。”
他“咔哒咔哒”拳头捏得脆响。
我……
“你才王八羔子,你全家都王八羔子!”
我暴走了,一根烧火棒打得尤四九抱头鼠窜。
苏彻在寨子里住了五日,混得一个如鱼得水,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土匪窝里女人不多,赵家的婆娘,厨房里烧饭的崔婶,春大娘,都是嗓门大性格爽利的妇人。
日间她们凑在一起,一边忙着手中活计一边闲话家常,此时,苏彻步伐随意地走过去,含笑行一礼:“各位婶子好。”
他的态度是那么谦和,举止是那么有礼,笑容是那么可亲,小伙子又长得实在是太俊。
崔婶她们看着他眼睛都亮了,热情地将他拉入了她们的话题圈,还让了条小板凳给他坐。
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谈话声很大,气氛很热烈,很自然就引得旁人来凑热闹。
崔婶的闺女小秋,二八年华,自小长在土匪窝,却生得纤细文弱,袅袅婷婷,是一朵娇弱美丽的菟丝花。
这会儿她羞羞怯怯地挨着她娘坐下,瞧着苏彻,忽闪忽闪的睫毛下,眼睛似能滴出水来。
我踩着门槛,远远的朝那边瞄上一眼。
苏彻似乎正与她们说着什么趣闻,逗得一众婆娘前仰后合,连小秋也握着嘴,格格笑个不停。
然后,小秋去沏茶,乖巧地给每人奉了一杯,待奉到苏彻时,含羞待怯的模样引得众婶子们一阵调笑。
小秋一下飞红了脸,苏彻倒是神色坦然,含笑不语。
再然后,苏彻站起身拉开架势,当场给所有人表演一套剑舞。
没错,表演,剑舞。
我突然意识到,平日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的太子爷,原来也是有点傻逼在身上的。
一把青锋剑舞得蛟若游龙,惊若翩鸿,赢得满堂喝彩,许多人都被吸引了,跑过来围观。
我看着那个花孔雀一般的男人,面无表情。
“呸!”
以此来表达我内心对他深切的唾弃。
我去找了我爹。
“爹,那个苏彻不对劲。”
“啊,怎么不对劲?”
“说不上来,反正不对,你让他赶紧走吧。”
“啊,你一定是对他有什么误会,明天我让你哥在雅竹居摆一桌酒,替你们说和说和。”我爹一摆手,“没有什么误会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可我觉得那不是误会,一顿酒解决不了。”
“一顿酒解决不了,那就两顿。”爹拍拍我的肩,“放心,爹出钱。”
我:“……那不是钱的事。”
“啊,那就你请吧,你娘她管钱管得紧,这都月底了,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
从我爹那回来,隔着老远就听到一阵喧闹之声,气势震天。
这群人居然开始拔河,苏彻居中裁判,若用一个字来形容现场的气氛,那就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彩旗飘飘……
什么,那不是一个字?
呵呵,你管得着吗?
天气很热,小秋掏出一方帕子欲给苏彻擦汗。苏彻略微顿了一顿,但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任小秋将他额上的汗渍一一细细拭去。
他甚至还反手为她拂开颊边的发丝,动作轻柔,小秋的脸瞬间红透。
随即他眸光一抬,隔着老远平平与我对视,眉梢抬了抬。
哟,这是在挑衅了。
我呵呵,看看这群明显精力过剩的人们,又抬头看看天,果断走了。
“啊,天气真不错,实是个晒被子的好天。”
那一晚,拔完河兴致高昂的人们冲进食堂,发现饭桌上连一盆热乎的都没有。
生生饿了一宿肚子。
5.
我发现西院里进了人。
此前西院一直空置,荒废良久,如今打扫出来了,也只住了一个苏彻。
我站在矮墙下,借着树影遮挡往里看。
院中苏彻披了件外袍,身形巍巍,皎皎如青松,他面前站着三位黑衣人。
屋内烛火透窗而出,他正低头读一封书信。
阅罢,他思索片刻,与其中一名高瘦黑衣人低声交代几句。
那黑衣人领命,与其他黑衣人同时行一礼,倒退数步,几个飞身已经翻过院墙而去。
两丈高的墙竟分亳挡他们不住。
兴许是我的错觉,其中一名黑衣人临去之前还朝我这边望了一眼。
我呼吸不由窒了窒。
月影当空,枝影参差摇曳,苏彻将信件收进袖中,忽地哼了一声,道:“躲什么躲,出来吧。”
我看出他的话分明是朝着我说的,不由悻悻,从树影里挪了出来。
“这么晚了,你有客人?”
明智如我,自然不会多嘴问他那些黑衣人什么来历,左右与我无关不是。
他没回我,只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不过是饭后消食,随便走走,见你有客,不好现身打扰。”
我随口搪塞,一边内心腹诽,半夜三更穿堂入室,鬼鬼祟祟,分明是贼子。
苏彻看我一眼,问:“你可有空?”
“有吧,做什么?”
他示意我跟上,返身进屋,将门关上。
“请你帮个忙。”修长手指已经开始解腰间束带。
我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过尖锐,他“呲”一下笑出了声。
眉毛挑起,声音几分懒懒:“你说呢?长夜漫漫,你我皆是孤单一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这是——发骚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
他神情颇不赞同,“啧,说的真难听。”
靠近过来,抓起我的手置于他腰上,语含诱惑:“要不,还是你来帮我脱吧。”
我:……
我在考虑哪里找块板砖,把他拍了。
他含笑催促:“快一些,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识,唯有与你熟一些,现下我真的很着急,很难受,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的手如被火燎般弹开,“滚一边去,爱找谁帮谁帮,我帮不了你。”
我想走,偏他还在恳请,语声温柔:“快一些,帮帮我,岁岁,你瞧瞧这里。”
他伸指指向自己身上某一处。
我飞快扫一眼,又飞快挪开。
“这里……这里,你瞧见了吗?”他叹道,“衣裳裂了一个口,脱下来你帮我补补。”
我窒住,半天。“就这个?”
“不然呢?”他满脸写着诧异,“你知道的,这里不比宫中,我带的衣服也不多。”
我忍忍,没忍住:“你故意的?你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捉弄你爹。”
面对我张牙舞爪地扑来,苏彻终于绷不住,闷笑出声,偏偏他身高腿长,三两下轻易便将我手腕擒住。
“岁岁,你恼了,可是在失望么,你原本以为我要你做什么?”
他的眉极长,鼻梁极高,泓如一汪清泉的眸子里此时笑意盈睫。
我气急败坏,恶狠狠道:“失望个头,去死吧你。”
抻着去掐他的脖子。
他身量高,我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他的脖子,整个人不可避免地扑在他身上。
他向后倒去,身后便是一张紫檀木桌,我收足不住,重重将他压在了身下。
一条修长的脖颈就在眼前,我毫不迟疑一口咬下去。
苏彻吃痛,“姜岁岁,你来真的?”
我居高临下,很是嚣张,“叫我爹,我就饶了你。”
“休想。”他轻呲。
那我便不客气了。
小尖牙抵在他白皙皮肉上,一下一下啃咬,起初很用力,但我也怕真把他咬坏,过后会找我算账,不得已收了几分力道。
饶是如此,也将他颈上啃下一道道狰狞红印。
奇怪的是身下的人开始还哼唧几下,渐渐地便毫不挣扎,只乖乖地伸长脖子来任我咬。
朗如明月的公子,一惯清傲的眉目不复往日平静,双颊氤氲薄红,眼中水光潋滟如三月春水,破碎而迷离。
无端让人生出想将他狠狠蹂躏的冲动。
他紧钳住我的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颈项间,口中沙哑低喃:“岁岁。”
这一声似痛苦又似渴求的呼唤,令我陡然清醒。
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我猛地弹跳起来,结结巴巴:“算,算了,这笔账以后再找你算。”
我拔腿想跑,有人却不让了。
手腕被一只修长的手箍住,很是用力,“怎么,你又想跑?”
他支起身来,眼中迷乱渐渐散去,添了冷意。
“睡了我,然后一走了之,你可知道我为了能出宫寻你,费了多少周折。”
睡……睡了他?我气结。
“关中大旱,朝廷拨下去的钱粮被贪污,以致激起民怨,然此事本不必我亲自来查,我自请出宫追查此事,就为了借机寻你。”
“姜岁岁,你为什么要抛下我,弃我如敝履,难道就为那个沈怀安?”
他眸光一瞬冷厉如刀,“信不信我可以杀了他?”
“你敢!”我也毛了,“这事和沈怀安没有半毛关系,不许你害他。”
“你果然心疼他。”他冷笑。
我毫不示弱,两人犹如角斗场的公鸡相互瞪视。
便在此时,门上“噼剥”两下,有女子的声音轻柔传来。
“苏公子,歇下了吗?”
我有些吃惊,是小秋。苏彻看着我,嘴角勾出抹讥笑,应道:“未曾。”
门外,小秋袅袅婷婷站着,手中端着一个汤盅,“苏公子,我娘煮了莲子羹,命我端来与公子宵夜。”
“有劳小秋姑娘。”
苏彻谢过,其意态潇洒,小秋看的脸上又是一红,然而她扭捏的神色在看到我后蓦然僵住。
“你……岁岁姐,你也在这?”她眼睛瞪得很大。
我脸色尴尬。
苏彻倒是神态自若,极其自然地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已经开始关门,“如此,多谢了。”
门当着小秋的面合上。
透过门缝,我看到崔小秋的嘴角抽了抽,眼神闪过一丝不屑。
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秋这丫头,外表清纯可人,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但是嘛,我从她穿开裆裤时便识得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德性?
小秋她,实是个无风起浪,无水行船,放在人群中就如同搅屎棍般存在的八婆!
6.
我感觉这山寨是没法呆了。
第二日,我娘气汹汹前脚刚踏进院子,我背着包裹,后脚从小门溜了出去。
我天性不爱受拘束,宫中十年,已经耗光了我所有耐性。彼时,我便常想,若有一日出宫,必要去看南边的海,北边的山,塞外的风霜。
飞鸿踏雪,唯有历尽千山万水,才不枉了这一生。
燕殊不明白,我为什么执意要离开,其实还有为什么?不过是我不想再囿于黄金笼,抬头只能看见四方天。
不想,不愿罢了。
我原计划先去南边看看,走水路,连行程都安排好了,只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会临时多出来一个拖油瓶。
崔小秋是在我出门时把我逮住的,她以告发为要挟,逼着我说出计划,然后,这货的眼睛就亮了。
兴冲冲去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她说她丫的早就在这里呆腻了,她说她丫的早就想去外面看看。
于是她就赖上了我。
我原本想,也行吧,毕竟多个人多个伴不是?哪想到,崔小秋这货生就一个土匪的命,却有一副小姐的身子。
走两步路就哼哼唧唧,坐船还上吐下泻,逼得我们不得不雇了一辆大车,一路走走停停,天黑就住店,到点就吃饭。
得,我这分明是带了一个祖宗。
荷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走到蓟县时,雪上加霜,又遭一伙流民抢劫。
也亏得崔小秋有几分机灵,把一块银子坐在屁股底下,算是硕果仅存。
我思虑再三,决定把崔小秋卖了,给大户人家当丫头,这样她既有了去处,我也有了继续浪的本钱。
我说小秋你长得花容月貌,既能作又能发嗲,煽风点火,拨弄是非更是不在话下,是一把宫斗的好手,进了内宅,实是前途一片光明。
但崔小秋死活不愿意。
还说出了爱情没有技巧,真诚才是必杀技的至理名言。
那我就不懂了,她之前千方百计勾搭苏彻,算是怎么回事?
小秋悠悠叹一口气:“你不懂,苏公子他长得太他娘的俊了,我是想睡他来着,谁曾想被你抢了先,你真是,真他娘棒棒的。”
哦,谢谢,有被恭维到。
我们选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每天出去找活干,帮人看过摊,洗过衣服,挖过野菜……苦苦支撑了一个月。
然后,没等来时来运转,等来了庆王造反。
天下再次乱了,听说庆王他死去的爹曾是当今皇上的拜把子大哥。
当年造反的时候,因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在叛军中的威信甚至盖过了燕殊他爹。只可惜运气不好,在即将攻入京城临门一脚的时候,遭遇流矢而亡。
如今他儿子造反,用的是“君王无道,延祸于民”的幌子,还说他爹当年并非死于流矢,而是死于他义弟之手,为的是抢那把龙椅。
对于燕殊他爹的旧疮被揭发这件事,我并无多大感觉,彼时我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正在怂恿崔小秋出卖美色,到一家绸缎铺子找些活干。
那家绸缎铺子的掌柜是位蓄着山羊胡的老头,对崔小秋抛的媚眼,笑眯眯颇为受用,但一说到用人就摇头。
“如今兵荒马乱的,生意难做,哪里用得着再雇人。”
小秋抛得眼睛都抽筋了,口风半点不见松动,一时土匪秉性发作,一脚跺在他的脚板上。
我急忙上来拉,一面劝小秋“算了算了”,一面给掌柜作揖,想息事宁人。
山羊胡掌柜疼得跳脚,可见小秋下脚真的不轻。
他一根手指指到我的鼻尖上:“你,你们,哪来的野丫头,无法无天了……”
他突然打住了,昏黄的老眼直勾勾地停在在我的脸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态度已经骤然大转弯,满面笑容。“这位姑娘,本店正好缺两个做针线的女工,工钱优厚,包吃包住,你可有兴趣?”
我:嘎?
变化来的太突然,我尚未开口,已经被他热情洋溢地迎入了后堂。
小秋(狐疑):“这老头难道是看上你了?”
我(惊):“不,不能吧。”
五日后,风尘仆仆的沈怀安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恍然大悟,想起这家绸缎铺的招牌上明晃晃“沈记”两个金漆大字。
据说沈怀安为了寻我,命人描摹了我的画像,分发到各处铺子,凡有寻到我的赏银百两。
也难怪那山羊胡掌柜乐得满脸褶子都皱成了花。
小秋神情恍惚,又带了一丝吃味,“没想到你这么值钱。”
我心情复杂,“别说你了,我也没想到。”
沈怀安显见地有些憔悴,想来这五日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
他向前一步,似想抱我入怀,却生生忍住了。
只柔声说:“岁岁,别走了好吗?你离家出走这些时日,伯父伯母都很担心,即便你不愿嫁我,也没关系,我不会逼你。”
离家之前,我是给他留过书信的,言明自己无意于他,望他另择良配。
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寻了来。
我颇为无奈,拍拍他的肩,“好。”
但是,我注定是要食言了。
半月之后,我踏上了一条南下的商船。
离别那日,沈怀安送我到渡口。
他说:“我虽不愿你走,但这既是你真心向往,我便不该为一己私心留你,况且我也清楚,留不住你的。”
他微微苦笑,“既然如此,与其任你胡乱闯荡,令我担忧,不如由我为你做一些安排。”
他仔细给我规划了路线,又给我沈记在江南各处分店的地址,言我若有需要,自可去寻求帮助。
沈怀安,终究是我欠他良多。
我原想同他说几句道别的话,却听到崔小秋的声音骂骂咧咧传来。
“姜岁岁,你给我站住,你个没良心的。”
我一个激灵,三两步跳上船,连声催船老大快走。
直到船舷离岸,我才松了一口气,愉快地冲崔小秋和沈怀安挥手。
她站在岸上叉着腰指着我骂,但风大,我听不清,呵呵。
7.
如今北方战祸已起,江南之地,因为远离皇权中枢,反而能落个平静安宁。
为了方便,我换了一身男子装束,脸上故意涂的黑黄。
偶同同船人闲聊,只说原本在涿郡做一些小本买卖,如今买卖没得做了,打算回江陵老家另谋出路。
同船都是贩夫走卒之辈,为了生计奔波劳苦,谁也不会认真去探究旁人底细,自然没人怀疑我。
我久囿于笼,一旦自由,心情之欢畅不可言表。
细草微风岸,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一路行来,竟是无处不风景。
同行之人来自五湖四海,有位余大哥,豪爽健谈,每每与我相谈甚欢,一路上亦对我颇多照顾。
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这实在没道理。
直到一夜,变故陡生,我才明了这感觉所谓何来。
这位余大哥,竟是那晚我在燕殊院中见到的黑衣人之一。
彼时燕殊化名苏彻,住在了我家的西院里。
只不过,那时黑衣人皆以巾蒙面,仅一双眼睛露于外,故而我没有能将他认出来。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事后想来,那本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好天。
我好好在舱内安睡,静夜无声,唯有涛声伴入眠。
突有一阵马蹄声纷沓而来,无数箭羽破空,撕裂了夜,惊了宿鸟。
船上的人尽都惊醒,陡然发现旁边多了两位手持钢刃的黑衣人。
他们见人就砍,目标所指,却像是冲我来的。
船舱狭小,鲜血喷溅在脸上。
我避无可避,只好引颈就戳。
正在此时,一个高瘦的身影冲过来,是余大哥。
他用一块被单三两下把我包成粽子,大喝一声,力贯双臂,将我朝岸边抛了出去。
我身不由己,飞在半空中,眼见要在地上砸个窟窿。
一匹马飞驰而来,险险将我接住,我还未来得及庆幸,身体又被抛起,竟像一只皮球一样,被人几个抛接,最终落入一个人的怀中。
我满心惊惶,在触到那人的脸后,化成了尖叫:“啊啊啊……”
那人扬鞭策马,好看的眉皱着,忍无可忍叹道:“别叫了,没看到有人在追杀我们?”
我继续尖叫:“他们要杀的人是你,我一介良民,碍着他们什么事了要杀我?”
当我傻了吗,那些人会对我动手,跟眼前这厮肯定脱不了关系。
那人点了点头,“嗯,他们认定了你是我的女人。”
“我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更崩了,大吼,“我他娘的只是睡了你一次而已。”
“你终于承认了。”他悠悠地说,“你不知道,那晚你把我弄痛了。”
我:……
脸上迅速地涌起一股羞窘,但很快又转为愤怒。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个?说就说了吧,他怎么能还这么一本正经?
我想掐死他,奈何情势不允许。
唯有凶狠瞪他,“余大哥是你的人?你怎么会碰巧出现在这里?”
“不是碰巧,从你离开山寨那日,余瑞便一直在暗中保护你,察觉出庆王的人要对你动手,他生怕出差池,给我送了急报,我连夜从汾州赶了过来。”
他顿了顿,眉眼闪过锋利,“但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个圈套。”
可不是么,这么多追兵,明显是事先埋伏好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马背颠簸,一路疾驰,不断有羽箭刺破虚空,带着冷冽的杀意。
燕殊带的人不多,边退边反击,半数已折在对方弓箭之下。
眼见前路越发崎岖,越来越陡,未几,前路忽然中断,显出了一个嶙峋悬崖。
我全身一哆嗦:果然,套路,全是套路。
燕殊急拉缰绳,几粒碎石骨碌碌滚落崖下,久久未有回响。
身后追兵愈加逼近,燕殊在犹豫,目光朝悬崖下望去。
他的手刚一动,被我一把握住。
“别,别跳,虽说有主角光环的人都摔不死,就算摔得半死也一定有人救,但我们的剧本不一样,我们跳下去一定会死。”
我又说,“如果你一定要跳,就放我下来,反正你有那么多人陪着,黄泉路上不缺我一个。”
燕殊制住我欲跳马的动作,神情有丝蕴怒,“你是属泥鳅的吗?别的本事没有,逃跑倒是一流,你省省力气吧,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跑了,下黄泉还是入地府我都会带着你。”
他催动马匹,胯下骏马厉声嘶鸣,双蹄高高扬起,向着那黑暗浑浊的虚空纵身跃去。
“燕殊,我去你大爷的!”
半空中响起我满含不甘与悲愤的吼叫声,久久回荡不绝。
7.
我们没死。
但离死也不远了。
燕殊纵马一跃,跳入了侧旁的荒野山道,众待卫在他的命令下,纷纷散开吸引追兵。
我和燕殊一道,一头扎进了幽深不见五指的密林。
幸运的是,追兵果然渐渐地被甩脱,不幸的是,我们彻底失了方向。
山林里黑雾弥漫,枝叶将所有天光全数遮挡。一夜奔波,我和他皆是精疲力尽,狼狈不堪。
及至日出时,我们终于能够辨明方向,只要一直向东走,想必就能到达距离最近的襄阳府。
然而,望着眼前蛮蛮山林,我和燕殊皆陷入了沉默。
昨夜奔逃途中,他为了拉住失足的我,被山石砸伤了腿。
折腾了一夜,他的小腿已明显肿胀。
“你走吧,不要管我。”沉默良久,燕殊开口,“你一个人走,还有活命的可能,带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咬着牙看他。
“你不必良心过不去,正如你说的,你本是受我拖累。”
他指着前方,“你不是一直想逃离我吗?活下去,你就可以得偿所愿了,只要我死,你可以和沈怀安在一起了,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会有人纠缠你。”
“哪那么多废话。”
我忍不住了, 回头瞪他。
他被我骂的一愣,突然就笑了,很愉快的样子。
“姜岁岁,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自小受父母师长教导,身边的人都是规矩严苛,不苟言笑的,那时年少,便以为世上所有人都是这样子的。”
“直到我在土匪寨里见到你,你性子又野又莽撞,到处惹是生非,跟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我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世上有些人是可以这样活的。”
“我羡慕你,甚至还有些嫉妒,年少第一次情动时,又喜欢上了你。”
“原以为那只是一时的悸动,经不得时间的磋磨。但是后来,我在宫中再次遇到你,我突然一下明白了,这么些年我一直拒绝成亲,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岁岁,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他坐在那里,瘸了腿,浑身狼狈,身上的衣裳混着血污和泥渍,湿哒哒粘在身上。
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坐在二月的杨柳烟中,有风徐来,神情轻松而愉悦。
我只是听着,没搭理他。
自顾自在周围巡逡了一圈,拟好了计划。
将他半扶半抱拖到一个中空的树洞里,身上的水和马肉解下来,分了一半堆在他身边。
他的马入山后就被我们杀了,割成肉条随身携带,这几日,我们便需靠着它补充体力。
布置好这些,我对他说:“我会前往襄阳府搬救兵,在回来之前,你要靠自己活下去,能不能成,就看你我的造化了。”
我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密林里。
三日之后,我顺利搬来了救兵,寻回了燕殊。
如今近半月过去。
我已不愿去回想,那三日当中我是如何靠着几条生马肉,从沼泽里趟过,在荆棘中穿行,伤痕累累才走出那一片山林,又是如何费尽周折从府衙搬来救兵,将那差点将我埋葬的山又趟了一遍。
找到燕殊时他已经人事不醒,水和生马肉都已吃尽,伤口流脓腐烂,苍蝇蚊蛆围着他嗡嗡乱舞。
每想一次,心里便是一阵不可抑制的恶寒。
我觉得,和他的账算是两清了,他救过我,我也救了他,我们俩不相欠。
所以身上的伤养好后,我向燕殊辞行。
他伤得比我严重,到如今也只能勉强下地行走。
出乎意料,他居然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我疑惑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走出府衙后,恍然察觉身后有脚步声。
回身一看,竟是燕殊跟上来了。
他腿伤未愈,走路一拐一瘸,显见的很痛,但脸上神情偏偏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见我回头,他微微一笑:“你走你的,不必等我。”
我来了气,快步急走,三两下将他甩得没影。
然而我刚刚停歇下来没多久,远远的便见到那一道修长如竹的身影,仍然是一瘸一拐,慢慢地朝我走来。
我快,他慢,距离不断拉大,但不管离了多远,他始终不疾不徐目标坚定。
余瑞已经急疯了,长相粗豪的汉子红了眼圈,“姜姑娘,你行行好,这样下去,殿下的腿就废了。”
我忍不住质问燕殊:“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是要逼我。”
燕殊默然,轻声道:“你想要自由,我不拦你,但我想要跟着你,你也莫要拦我。”
他的脸上是变态的白,额头冷汗涔涔,伤腿上已有鲜血渗出,触目惊心。
但他仿若已经不把那条腿当做是自己的,只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邃沉静,淡无血色的唇,唇线紧抿。
我无话可说,心一横,只当身后没有他这个人。
赶了半天路,我不曾歇息,他也不曾。
见道旁有一家凉茶铺子,我便进去要了一壶茶。
许是那茶水太烫了,将我的心也连带着烫出了一个洞。
我呆坐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方见燕殊走到铺子外。
他无视铺内众人惊诧的目光,径直地走在我旁边坐下,倒了一杯茶。
我看着他良久,诚心诚意地问他:“燕殊,你究竟想要怎样?”
“我想要你。”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日你将我独自留在山中,三日里我与虫豸为伴,绝望时,我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回来找我。若你不回来,我便收了这颗心,从此了无牵挂,死了倒也坦然。但若你还回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放你一个人走了。”
“结果是,你回来了。”他看着我笑。
我默然,“你这赌打得好无道理,事关于我,却未经过我同意。”
“嗯。”他看我良久,目光柔软,“今后不会了。”
罢了罢了。
心有羁绊,无论身在哪里,都不算真正的自由。
我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拍拍屁股站起来,对垂手立于一旁的余瑞说:“烦请余大哥扶上他,走吧。”
余瑞有些不敢置信,“姜姑娘,不走了?”
我点点头,“嗯,不走了。”
回看燕殊一眼,他的眸光一瞬亮如星辰,笑颜直比那春日还要暖上几分。
“岁岁,过来。”他朝我招手。
此时大夫已为他重新诊治过了,得知他把自己搞得差点截肢的原因,大夫瞧着他的眼神,跟看白痴差不多。
我其实不太想跟一个白痴挨得太近。
嗯,就是,觉得挺丢人的。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拉我入怀,以额相抵,笑声欢愉。
“我好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岁岁,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点?”
啊,这话问的。
还有人在呢,这是可以让人免费听的吗?
余瑞和下人们很乖觉,手脚利索地收拾好,出去还顺便带上了门。
等人都走了,我突然觉出不对劲。
“喂,手放哪呢?”
“嗯,有什么不对?”他面不改色,眸光淡淡扫过置于某突翘处不安份的手。
“把你的手挪开。”
“你紧张什么?我伤成这样,也不可能对你做什么。”
“大色狼。”我呸他。
“你冤枉我。”他的脸色很无辜,“我跟你还是第一次,怎么能说我是色狼呢?”
可拉倒吧,我信你个大头鬼,有谁第一次玩那么花的吗?
也不知他是怎么解读我的表情的。
他思索了两秒,慨然道:“可能我就是天赋比较好,另外,比较勇于探索吧。”
我:……
啊——啊——
谁给我一把铁锹,我想挖一个洞,把这个不要脸的货埋了。
两个月后,燕殊养好了腿伤,我与他在路口作别。
朝廷与庆王的战事正酣,每天都有战报送到,他虽然有伤在身,但每日都很忙。
“岁岁,你等我,待我将京中事情了结,便回来找你。”
青年飞身上马,末了,嘱咐道:“你别乱跑。”
再末了,皱皱眉头:“算了,你若一定要跑,务必让余瑞报我知晓。”
我有些不耐烦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他很无奈,叹了一口气,“姜岁岁,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信我。”
他的神情郑重,彼时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再三嘱咐,往日他可不曾这样。我笑他老婆子,罗嗦个没完。
他无奈地笑了笑,摸摸我的脸,没再说什么,打马走了。
彼时的我是如此愚钝,丝毫不曾觉察他眼神中蕴藏着的微妙情绪。
他说让我信他,我当然信。
我记得多年以前,那个一脸冷傲的少年,遭父亲权衡舍弃,孤身流落在土匪寨,其实很可怜。
他害怕,恐惧,人前冷若冰霜,人后会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说到底,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的眼泪太无暇,太澄澈。及至后来,长大后的他说他喜欢我时,眼神又太认真,太过明亮,让我不能有一丝一毫怀疑其中的真伪。
我便傻傻的信了,却忘了一句话:人心善变,初心易改,是这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燕殊离开后不久,崔小秋和沈怀安寻到了我。
他们带给我一则关于伏牛山的消息。
我如遭晴天霹雳,连夜动身赶赴京城。
我想去找燕殊,太子东宫我自然不可能进去,但幸亏在襄阳府时,他将余瑞留给了我。
于是我让余瑞带信给他。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8.
西天云霞逐渐散去,天边隐现出几颗星子,我早早等在了石桥上。
一眼望去,青石板的桥面狭长湿滑,桥下河水湍急,滚滚浪涛奔涌向前。
见面的地方是我仔细考量过的。
他出宫必定会带着侍卫,但为了与我私话,他会将人留在桥边。
只要距离够远,我便有了可乘之机。
沈怀安本来不同意我来,但同以往一样,我认定的事情,他阻止不了我,即使明知我此行凶险。
我没等多久,便见到了燕殊。
眉目依稀与儿时重叠的少年郎,长眉英挺,鼻梁高悬,纤长睫毛下笼着一双好看的淡漠疏离的眼睛。
只不过此时,这双眼里却盛满了热切与温柔。
太子殿下双手将我拥住,哑着声音唤我名字:“岁岁,说好的在襄阳府等我,怎么不乖自己跑来了?不过,我好想你,你呢,想我吗?”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手中蓄力,将袖中一柄轻薄短刃,直直送入他胸口。
没有丝毫犹豫。
“燕殊,你为何要欺我至此?”
一字一字,冷若冰霜。
血色在他衣裳上如水墨迅速晕染,他一个踉跄,抓住了我的手。
眼中闪过震惊,了然,而后竟是几分悲哀,“你都知道了?岁岁,我说过让你信我,你为何不信?”
为何不信?
可是,叫我如何信?
若崔小秋和沈怀安不曾来找过我。
若他们不曾告诉我,伏牛山的土匪寨遭朝廷派兵围剿,一夕之间灰飞烟灭,血色污满山头。
若崔小秋不曾满目悲愤咬牙切齿对我说:“姜岁岁,你知道伏牛山三百余口人,死的死,抓的抓,这一切是谁在幕后谋划?你爹娘和大哥被抓,刑部过审,雷厉风行判了他们公开处斩,又是受了谁旨意?我告诉你,是你那位苏彻公子,当朝太子燕殊!”
我原本并不完全信她的话,我赶去京城,就是为的寻一个真相。
沈怀安上下打点,银钱流水一般花出去,终于,我在刑部大牢见了爹娘和大哥。
他们的罪名是与庆王勾结谋反。
监牢内肮脏污秽,他们跪坐在阵腐的草堆上,乍一见我,又惊又急,催促我让我快走,莫要羊入虎口。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宽慰他们都已打点好了,没人会怀疑我。
我迫切想知道他们是否受了冤屈,是否另有隐情。
我爹怔怔,长叹一声,“没有,我们确实为庆王做事,这个当不得假。”
“岁岁,你可知道庆王是谁?”我娘问我。
她的面色枯槁,不过短短数月便似苍老了十岁,不复往日风华。
“他是你小舅舅。”
见我呆愣,她惨然仰面,“我父宁璋,当年与狗皇帝曾结拜兄弟,共图大业,不料其狼子野心,为谋夺皇位将我父害死。我兄弟几人皆不能幸免,或遭暗杀,或遭陷害,唯小弟一人活了下来,被封为庆王。”
“你当他是良心发现吗?不,他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好做绝而已。”
“你小舅虽名为亲王,却无时无刻不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中,十余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我宁家就算还剩下最后一人,也必定要那姓燕的血债血还。”
说到后面,我娘已经声色俱厉。
我身子振颤,只觉得一切荒唐可怖。
我试图救他们,不惜上下疏通,许以金山银山,但无人敢对我许诺。我又四处打听庆王今在何处,却听闻他乌合之兵,终究不敌朝廷精锐,如今连败三城,颓势已显。
眼见营救无望,我被逼的失了理智,拿了一柄钢刀就要去劫狱。
沈怀安将我死死抱住不放,我猖红着眼,如同被困的野兽,无处发泄,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胛上。
沈怀安痛得倒抽凉气,却没有松脱我,手掌一下一下轻拍我的后背,柔声安抚:“没事的,他们会没事的,我们总会找到办法救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但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寻到救他们的方法。
行刑那日,我去见了我爹娘和大哥最后一面。
混在围观的人群当中,眼见森寒的大刀落下,脑袋一颗一颗滚落地上。
血浆混着污泥糊着他们面目全非的脸上,我只觉得陌生。
彼时我的身体如同木桩杵在地上,脚下踩着虚空,面前唯有空茫茫一片。
不知从哪里来的尖锐女声在耳边响起,音浪一声高过一声,尖锐刺耳得如同午夜梦魇时的鬼嚎。
然后,一切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我想,在杀了燕殊之前,我总得给他机会自辩的。
我问他:“当初你来伏牛山,说是为了寻我,我问你,除了这个,可还有其他目的?”
燕殊目光闪动,“你何出此言?自然没有。”
我点点头,“我大哥遇险那次,你真的只是恰巧路过?”
他默了一下,道:“是。”
“此次你匆匆赶回京城,说是有要事要处理,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岁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冷笑,“你前脚离开伏牛山,后脚朝廷就派兵剿了寨子,是不是有一点巧?你说你有要事,但如今还有什么事比平叛乱更重要的?真是不巧,我爹娘以勾结庆王罪名下狱,你回京之后,被判了斩首。”
“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让我相信所有事情都是巧合?”
我逼视着他,目光如刀。
如果目光有实质的话,此时我已将他剥得鲜血淋漓。
他在我的逼迫之下,一向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些许慌乱。
他重重拧眉,半晌,方缓缓道:
“岁岁,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我有我的难处。”他道,“你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你想知道什么,我必将一切和盘托出。”
难处?
我呵呵,“是那种屠我满寨,杀我全家,却要费尽心思隐瞒我的那种难处吗?”
短刃没入他的胸口,他痛得腰身弓起,目色猩红。
“孤是太子,孤有孤的责任。姜岁岁,你莫非已眼盲心盲,看不见自庆王叛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父皇固然对不起宁家,但两家恩怨与百姓何干?你父兄为庆王爪牙,若不除去,庆王之乱何时能平?这件事,孤并没有做错。”
“说到底,姜岁岁,终究是你心里没有我,若有我,又怎舍得下这一刀?”
手上染血,他却抚上我的眉心,目光冷冽又悲哀。
我被他扣得动弹不得,但很快,他的身子慢慢萎顿在地。
待他的侍卫发现这边不对劲,冲过来时,我已经挣脱了桎梏,从桥上一跃而起,扎进了河水里。
河水冰寒,我在浪涛里沉浮了一个时辰,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最终,被等候在下游的沈怀安和崔小秋从水里捞了起来。
“我们动作要快,太子被刺的消息一出,必定会全城通缉,我们要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出去。”
马车朝最近的城门疾驰。
所幸赶得及时,消息还未传出来,一路都未遭到盘查。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而变数却在此时出现。
我没有想到,燕殊竟会亲自带人赶了上来。
他的脸白得可怕,眸色锋利如刀,血渍自他胸口处渗出来,显然只是草草包扎过。
他一摆手,大批禁军便将我们团团围住。
插翅难逃。
可惜了,刚才居然没有刺死他。
我冷冷地想着,事到如今,反而平静下来。
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没死,那便轮到我死了。
我其实无所畏惧,爹娘和大哥都死了,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无趣的很。
只是连累了沈怀安和小秋,我对不住他们。
尾声1.
出乎我的意料,燕殊没有杀我们,他遣了一队御林军将我们送出京城,之后一路南下,余瑞带着几名护卫紧随左右。
一路所见,凡叛军兵马到过的地方,人烟凋敝,十室九空。
我看过烧成灰烬的村庄,路边零落的尸骨,屋前哀哀痛哭的妇孺,与野狗争食的孩童。
也遇过溃败后的叛军散兵游勇,光天化日下劫掠财物,奸淫妇女。
我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我不得不承认,庆王错了,爹娘错了,我错了。
因一家之恩怨祸及无辜,以小祸酿大祸,大错特错。
最后,我们路过一处小村庄,这里地处偏僻,群山环绕,幸运避过了兵祸。
村口有河,水声潺潺,三五妇女正在河上浣衣。
笑声爽朗。
崔小秋突然瞪大了眼睛,尖声大叫着扑过去。
“娘,娘。”
妇人们闻声抬头,只一眼,我已泪流满面。
是崔婶她们。
她们没有死,她们居然还活着。
相拥大哭时,更多的人闻声从村里出来,有赵伯有二叔有尤四九,他们大多身上有伤,有人还折了手,断了脚,但看到我们时,却个个笑中有泪。
余瑞解释:“殿下布置攻打时,三面围困,独留了一面活口。”
“殿下他,不愿赶尽杀绝。”
原来如此。
我心中滋味翻腾,不可言表。
也许是错觉。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岁岁。”
头脑中轰然炸开,如烟花四绽,我猛然回头。
然后,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看到我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见的人。
张了张嘴,“爹,娘,大哥。”
我奔向他们,如同迷途的羔羊寻到回家的路。
尾声2.
庆王之乱,只历时半年,便烟消云散。
传闻中,庆王死于衡阳一仗。
主帅一死,余者树倒猴狲散,败得干净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