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萝卜刀”危险?
说个搞笑的事情。
我的家乡在我小时候是那时全国名列前茅的高考大省之一,初中时,我在省重点的重点班念书。
教育大省,省级重点中学,重点班,三重buff,你想象一下这个升学压力,以及与之相匹配的作业量。
为了提高升学率,学校还在我们初三那年特聘了几位教师,都是从黄冈高薪挖墙脚请来的教师。
在00后的衡水之前,全国最令学生闻风丧胆的“高考工厂”,魔鬼“教育”基地就是黄冈:升学本科率接近100%,一本上线率高达90%。这个数据在90后读中学的时代是个什么概念?你不要说湖北一个省了,全国上下一二线城市中,非直辖市的省会城市的省级重点中学,都得望尘莫及,市重点只有被踩在下面的份儿。
试问哪个90后没有做过几套黄冈卷子?
而且那个时候的黄冈中学不仅有相对于黄冈这个小地方,乃至全国非直辖市之外所有地区来说堪称逆天的升学率,还有着战绩不亚于那些直辖市重点学校的数理奥赛队。
我中学的时候,每到开学季,学校,补习班,家教就会一窝蜂地抢《黄冈密卷》,《黄冈真题》等题册,省会城市里的重点中学甚至会捡黄冈做过的卷子举行联考,跟着刷题,以此对抗黄冈接近统治级的升学率;再往后,甚至出现过不少三无印刷厂专门捡黄冈的毕业生们高考之后扔掉的笔记,课本,复习资料,整理成文件排版之后印刷成书卖到市面上,甚至只需要是封面上有“黄冈”二字的题册和卷子,就会卖到脱销;
黄冈的特级教师每年还会操办各种讲座和教育研讨会,去大小电视台新闻栏目做客,向其他中学传授不传秘诀,年年都有教师被提拔成人大代表,好像还有老师当过火炬手还什么的;还有来自上至官媒下至营销号的各种报道,比如《如果你爱你的孩子,那就送ta去黄冈》,《黄冈是如何创造奇迹一本率的》,《黄冈名师首次公开创造超高本科率的秘密》...
那时还有个品牌的学习机,销量一度赶超步步高,上面的学习资料都是黄冈的老师们编写的,还专门请了主持人汪涵代言,打着这个名头营销,一经问世便被盼着自己的孩子像黄冈学生一样考状元探花甚至保送清华北大的家长们疯抢。
但其实,当时的黄冈跟今天的衡水区别不大,地处经济落后,导致教育经费和资源也跟着匮乏,生源跟直辖市和省会城市也没法比的小地方,其实根本没有多少高水平的教师,也没多少天资特别出挑的学生,自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教育秘籍,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管得严,学得多,卷得不是别的,正是学生。
黄冈的学生,比其他学校的学生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多做多少题,就能多考几分。
问题是,你多做一套卷子别人就能多做两套卷子;你早起半小时,晚睡半小时,人家就能早起一小时,晚睡一小时;你压榨学生的休息时间上课,刷题,人家就能把学生吃饭和做操跑步的时间都压榨掉,省下来上课,刷题,背书...所谓卷海无涯。
更致命的是,黄冈地处小地方,经济落后,根本留不住优质师资和优质生源,黄冈刚在国际数理奥赛崭露头角,没几年,那些教练老师就都被直辖市的重点中学给挖走了。
所以没几年黄冈就陨落了,乃至评论区有的小朋友都不知道黄冈,被今天的衡水所替代。
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要数初三第一次月考,因为那次,我的文综错了几道题,没到满分,被新来的班主任点名上讲台挨批,他说:“你的父母给你起得这个名字肯定是要你前程似锦,你倒好,文综这么简单都能错,死记硬背你不会啊?!你长大了肯定是吃屎都接不上热的!”
还有一次,是班里的另一个女生,她的成绩是不差的,想考市重点绰绰有余,但是想考省重点有点难,但是她有器乐特长,可以走特长生路线考省重点,她的父母提出以后希望她周末不要补课拿出一天时间练习,被班主任知道后,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扯开嗓子破口大骂,骂得周围几个教室里的班级全都听在耳中:“小小年纪就不思上进想靠着这种捷径考学,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那个女生被骂得低下头强忍着眼泪,班主任还得意地冷笑:“嘿嘿,我才说你一句你就这样?就你这心理承受能力,以后什么都干不了,没用!”
还有一次,班主任在班会上批评几个男生成绩下滑【了一点点】,那几个男生下课时间会打球,班主任说了一句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玩物丧志!没事就打球,是来打球的还是来上学的?你们这些败类根本没有资格接受教育,上我教的课!给你们上课就是浪费!我很不得去穷困山区给那里的小孩上课,你们信不信他们会跪着求我去教他们!”
但是我们班主任相对来说还不算穷凶极恶,最多也就是骂学生骂得不堪入耳,另一个重点班新来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数学老师,瘦瘦小小,长着一张很秀气的小脸,气质斯文,看起来像大学生一样,估计也才毕业没几年。但是她体罚学生毫不含糊,计算题错一道便打一下手,女生用尺子和扫把柄打手心,男生用跳绳打手臂,一到月考之后的周五班会,尺子,扫把柄,跳绳,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便会从隔壁教室传来,不绝于耳,听得我们胆战心惊。【讽刺的是,这个班的成绩仅仅过了不到一年便暴跌,还有学生因为精神健康严重失眠不得不休学,此外打架斗殴的次数激增,变成了全年级混混最多的班】
新来的几位老师都有着优秀教师,模范教师之类的头衔。
他们不负众望,新官上任三板斧。
第一板斧:早读时间从七点提早到六点半,多出来的这半个小时,数学最差的就做数学题;语文最差的就背古诗背课文;英语最差的做英语题,背单词。完成任务之后才允许去食堂吃早饭,否则就必须在早饭时间做题,然后空着肚子晨跑【由于看不惯我们每年体育中考总有人没拿满分,便把初三的早操改成了晨跑,在初一初二做早操之前跑】;
第二板斧:每天晚自习添加一节考试课【此前,从初二下学期开始晚自习都在上课,再加上初二暑假补课,初三开学时我们已经把初三课程学完了,初三一整年都拿来刷题,复习】,周天到周五,语数外分别考两堂,有的时候还有理综;
起初,在老师们严格的鞭策下,我们的成绩确实肉眼可见地提高了,但是没多久就开始下滑,于是第三板斧很快也就下来了。
第三板斧:几位老师怀疑我们的生活纪律松散,管理不够严明,但是没有证据,毕竟我们学校好歹也是省重点,在省会城市的中学生中也享有着不折不扣的集中营美誉,学校早就有规定,要求我们每周周天早上回学校的时候,书包或行李箱要放在教室外面,让舍管阿姨开包开箱检查,然后中午吃饭的时候拿走,小零食mp3mp4耳机手机课外书之类的“违禁品”,我们都是藏在校服外套或者大衣口袋里随身带着,不过舍管阿姨也嫌麻烦,查得并不严。
但是KPI摆在那里,搜不出罪证没法跟领导交差,于是几位老师下令舍管阿姨直接在我们上课期间突击检查,打开我们的衣柜抽屉,搜查床铺。
不过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宿舍几次被搜了个底朝天之后,我们都知道比较贵重的东西,比如mp3mp4,手机,都要贴身带着;小零食,香烟打火机【你没有看错,虽然是省重点,但是在一个没有素质教育和人文关怀,且身心压力都极大的环境里,早早学会抽烟是很多学生的必修课,就连几个班干部,学霸,到了初二也都染上了抽烟的习惯】之类的就藏进消防柜,这样搜出来也查不到是谁的;或者把脸盆叠在一起,中间藏几本课外书;
狠人把mp3mp4和手机裹上保鲜膜,然后放进密封罐,再藏到马桶水箱里;
或者床垫下面挖个大洞,把东西藏进去;
最狠的是男寝的几位诸葛亮,发现宿舍楼建材特别差之后,就用水果刀在墙上开了个洞,专门藏各种东西,再用衣柜堵住。
但是这样一来又完成不了kpi了,每周一次的升旗仪式上,堆在升旗台上等着老师领导们检查,挨个点名的罪证越来越少,于是几位老师合计一番,开出了一张清单:除日用品,衣服鞋子,课本作业本试卷文具,和少量生活用品,除此之外所有物品,都定为“违禁品”好了!
于是那一周的周天,我们晚上回宿舍时,发现吃泡面用的筷子叉子都被没收了。
那时大家普遍在宿舍里放了一双筷子或一把叉子,装备齐全一点的还有那种大容量可以拿来喝汤的马克杯。因为学校规定日程中我们的晚饭时间是一小时,但是实际上,一小时是不够我们吃饭的,因为初二下学期开始,为了备战中考,晚自习早就被主课老师占用拿来上课了,我们只能趁课间【如果老师没有拖堂】,午休,和晚饭时间见缝插针地写作业,否则就只能等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晚自习下课是九点半,熄灯时间是十点,中间有半小时热水供应和开灯时间】,等熄灯之后,躲在不会熄灯的的厕所里写作业,或者早上起个大早,赶在交作业之前补完。所以我们晚饭【如果早上写那就是早饭】都是在学校小卖部买一个那种微波炉加热的汉堡,鸡肉卷,或者面包,苹果,香蕉,在教学楼楼梯间或者寝室里一边吃一边写。但是十几岁的孩子正在长身体,哪怕是班里个子最小,一米五出头不到八十斤的女生,五点吃一个也是不够撑到九点半的,何况晚自习之后作业往往还是写不完。所以大家都是偷偷带了泡面,等晚上回到宿舍熄灯查寝之后悄悄吃。
周一早上升旗,教导主任照例在升旗台上挨个审视搜缴来的“违禁品”,然后举着麦克风挨个批评:
从男寝缴获的一个魔方,“玩物丧志”;
从女寝缴获的《国家地理》,“不务正业”;
从书包上缴获的一枚钥匙扣,“花里胡哨”;
从教室里缴获的一顶棒球帽,“流里流气”;
最后教导主任看到那一大堆,好几百双筷子,叉子,忍不住纳闷了一句:“啊这?这都什么啊?”。引得台下听训的我们忍不住发笑。
教导主任听到我们的笑声严厉道:“安静!”,思索片刻得出结论:“叉子可以捅死人!筷子撅断了也可以捅死人!一旦发生打架冲寝,这些尖锐锋利的物品就可以成为杀人凶器!”。
一位学霸却提出了质疑:“可是老师,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副圆规,还有数学老师用的那种大三角尺,比这些叉子筷子更尖锐,更危险,拿来杀人更快,那为什么这些东西不算违禁品呢?”
教导主任:“那是学具!哪个班的小混混打架会用学具?”
学霸又追问:“每个班都有板报用的图钉,也比筷子叉子更锋利,而且也不算是学具吧?这些图钉就放在讲台上,人人都可以拿,板报完全可以改成黑板或者白板,用磁铁固定,那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危险的图钉呢?”
我们忍不住附和:“是啊,是啊!”
“还有每个班冬天早操跳绳的那种长绳,之前不是还有人拿这个翻墙吗?完全可以拿来上吊或是勒死人啊!”
“我的哑铃砸下去估计能直接给人来个开瓢手术!”我们班的体育生发话。
“还有我的铅笔刀,往大动脉割一下人就没了。”身为美术生的我发话。
“我想捅死谁拿个水性笔照样可以把人捅死,我还要大费周章折一根筷子再捅人?”
“别说了哈哈哈哈,哪个班的混子打架会掏出一根叉子打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导主任最后只能气急败坏:“...我是老师!我比你大!你居然敢在升旗仪式这种庄严的场合公然顶撞师长,破坏纪律,你敢目无尊卑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你生气了跟同学吵架,能保证不拿叉子筷子把他们捅死吗?”
这个学霸从不跟老师回嘴,而且性格极好,跟所有人都处得来,平时性格安静斯文;而且瘦弱得手无缚鸡之力,每天晨跑都是最后一个,体测跑一千米还没跑完人就晕在跑道上了,体育生把他背回教室,给他冲了杯葡萄糖【因此我们还没少嗑他们俩的cp】;因此,听教导主任这么说,我们哄堂大笑。
“老师,你每天都在各个教室晃悠,你昨天来我们班我们正好数学课学几何,你怎么不担心被圆规误伤啊!”
“是啊老师,X班做错题都要被他们老班用尺子和跳绳打手的,做错几道题打几下,祖国的花朵她都敢打,你怎么不担心她打死你?”
“老师你连筷子叉子都要没收,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会群起攻之,拿三角板扎死你?”
最后筷子,叉子还是被没收了。
但还是那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于是我们选择从食堂里偷那些不锈钢筷子勺子拿来用,收了也不心疼。查一次收一波,每次收完还能直接送回食堂清洁循环,洗都不用我们洗,堪称完美循环,环保女孩见了都得起身敬酒。每个初三的学生,都是每天回寝室路上或者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多顺一双,晚上用完,第二天再被宿管大妈没收拿到食堂去清洗,学生再从食堂顺一双,循环往复。反正每天都能搜出来几十件违禁品,宿管大妈以前还会记寝室号翻花名册,后来压根记不过来了。每周一长达半小时的批斗大会大家也早就习惯了。
PS
后来,我离开学校参加高中举办的全国统招考试【经过提醒发现不叫单招,现在也有人管这个叫小艺考】的期间,发生了一件更可笑的事。
有两个班的混子在食堂里杠上了,据说起因只是其中一个班的男生们买走了所有的豆浆。
双方剑拔弩张,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围观凑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大喊:“快给他们递双筷子!”
整个食堂,包括双方男生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这样成功解除了矛盾,就这样化敌为友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团结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过去,给老师们通风报信打小报告的课代表班干部们是老师的走狗,我们的集体敌人,后来,他们逐渐成为了同我们一起偷偷反抗镇压的同盟。每天晚上课代表班干部们都把作业本带到厕所里借给所有人,供没写完作业的同学们互相传阅分享;背不完古诗课文和单词,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记下名单通知老师;
此外走读生们成为了为寄宿生供应泡面小零食给mp3mp4手机充电的后勤补给部队,再也没有听说谁赚差价,都是多少钱买来多少钱卖给我们;
mp3导了歌,mp4导了动漫,电视剧,电影之后也在各个寝室之间相传,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每个寝室基本上都能看到不同的动漫电视剧电影。
为了争取在每周仅有的周六这一天休息日好好休息,各个班的学霸们每周六晚都会在班级QQ群里发布周末作业的答案供大家分享,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在告密之后被果断地踢出了群。
也就一个学期左右,我们几个重点班的平均成绩暴跌,中考重高升学率跟着下滑。
与此同时,跟着我们的成绩一起减少的,还有我们的羞耻心。
最初,女生们因为仪容问题【披头发】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被教导主任点到升旗台上批评“小小年纪成人化,花枝招展!”,会因为羞耻而哭;男生因为仪容问题【留刘海】,被教导主任批评“不男不女,流里流气!”拉到走廊里拿剃须刀胡乱剃平头发,会害臊得几天都埋着头走。越往后,在几位黄冈老师的鞭策下仪容管理变得越发严格。某个下雨天,我为了不让裤子被雨水沾湿,而挽起了裤脚,六点二十几分,天还没大亮,走到教学楼门口我便被老师一嗓子吼了个醍醐灌顶:“要是全校女生都像你一样挽着裤子露着脚踝,那学校会像什么样子!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在这样森严的环境中,每个人都逃不了挨批的命运,反正不论什么跟学习无关的动作都是“游手好闲”,“玩物丧志”,“伤风败俗”。到了期中左右,大家对于每周一升旗仪式上例行的批斗大会,和每周五班会上例行的公开处刑,已经彻底麻木了。排队等着教导主任/班主任,把自己点名到国旗台/讲台上之前,大家还能在队伍里有说有笑讲悄悄话。挨骂挨吼也早就无所谓了,反正每天都要挨骂挨吼。周五晚上回到家,等待自己的不出意外肯定是家长的责骂,因为他们每周都会被班主任们在qq群里实时通报,自家小孩在学校里又作了哪些孽。
我爸妈一开始还以为是我调皮捣蛋,到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好像每天,每个人,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挨批,没有出格的言行也会被吹毛求疵。
抓违规行为,抓违禁品,只是这些老师们的kpi。
至于我,我高中考去了一所美院附中。五一的时候参加了考试,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我爸第一时间来学校里接走了我,我随便收拾了一下东西便逃出了校门,后来室友打电话问我,遗落的那些东西还要不要了,我说我也不打算回来拿了,麻烦你们帮我扔了吧。
接受了四年素质教育,临近高考,我们班的男生还在跟另一所重点中学的男生一起打球赛,平时手机电脑不限,没有校服,头发染烫随意,作业很少,有时候还没放学作业就写完了,休息时间可以尽情玩耍,学校里耍不够还可以出学校耍个痛快,刷题刷速写还会被老师念叨这样的学习方式不健康,老师上课从不点名,世界杯的时候班里的男生都在翘课倒时差看球,即便这样,大家依然能考上顶尖的美院,很好的大学。
明明是同一个国家的学生,你的青春我的青春,却好像不一样。